“柴将军,水师合练完毕,可还需要加练其他课目?”
程咬金登上旗舰,向右军统帅柴绍请示。
“大战在即,不宜操练太过,让弟兄们早些回营歇息,养精蓄锐。”
“诺!”。程咬金当即领命下去鸣金收兵。
柴绍望着进退有序,俨然有了精锐水师姿态的船队,脸上无悲无喜,心绪却如这涛涛江水一般起伏难平。
他是晋州人士,更擅长纵马出塞追杀北虏,统领水师基本属于外行,所以操练之事只能交给程咬金这个济州河水边长大的弄潮儿。
而他的存在,更多是为了利用柴氏将门名望凝聚骁果上下。
好在程咬金也不负众望,短短数月内便以骁果军为核心,将右军训练成上岸能骑射,登船能操舟的全地形战兵。
但即便到了这个地步,柴绍依然认为右军,甚至尉迟恭那部的左军还是缺少一个东西。
心气。
这个心气,不完全是对敌的士气,也不完全是对所在势力的认同感。
甚至也与训练熟练程度关系不大。
这个心气的缺失,更多是因为对自身前途的迷惘。
柴绍虽然不直接负责水师操练,但平日陆上训练,私下巡营视兵,却也没少关心底层士卒的想法。
总的来说,麾下士卒分成两种心态。
来自丹阳本地的兵自不必说,杨盟主万岁,琼花盟甲天下,他们愿意为了守卫家园抛头颅洒热血。
但另一边,属于原来骁果军的将士,虽然也羡慕丹阳的富足安定,且因杨遇安有京师钦命的留守之职,身份上也不存在多少抵触,但丹阳与杨留守再怎么好,到底也不如自己的家更值得留恋。
已经不止一次有骁果军士私下找打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柴绍一面安抚众人,一面替杨遇安许诺只要拿下江都,就能回去。
但其实他自己深知即便拿下江都,距离回去关中,依旧十分遥远。
这种遥远不单单是因为空间上的距离,更因为天下纷乱的时局。
西京与东都,关左与关右,大河上下,大江表里,天南地北,每一个地方都是一种局面。
每一个地方,都有妨碍他们回家的强大阻力。
这个大隋,早已不是他们当初伴圣驾南下时的大隋。
行路难,归家更难。
他们这群流落他乡的关陇子弟,当中大部分人,很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去。
这一点,他知,骁果们知,甚至连同行的丹阳人都知。
明知而故问,只是因为众人对隋帝杨广失望之极,又不愿与宇文化及同流合污,以及……对杨遇安还心存一点点幻想。
而随时时日迁延,这一点仅存的幻想日渐消磨,心中迷惘日渐放大,心气自然越发难平。
他知道这事不能怪杨遇安,因为欲成大事者,不能因一时性情冲动而莽撞行事。
但他也担心自己迟早压不住麾下思乡之潮,甚至于说就连他自己,也对关中妻小……
就在此时,岸上忽然传来留守府命令,说江都留守已经来到水师大营,要到校场上给右军训话,柴绍当即收敛思绪让麾下速速归营。
……
回到大营时,杨遇安早已在辕门前等候,却不擅自入营,反而等柴绍车驾来了,再联袂而入。
柴绍忽而想到今日传言李子通派了使者来诏安,虽然感觉杨遇安多半不会答应,但心中难免咯噔一下。
关心则乱,就怕万一啊。
待杨遇安登上将台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更是吓了一跳。
杨遇安说,今日李子通封他当民部侍郎还送来圣旨,他接了。
这还了得?
这旨能接?
校场中不管是丹阳兵还是骁果军,全场哗然侧目。
好在下一刻杨遇安将一份撕成碎布的“圣旨”丢到地上,还嫌弃地啐了一口,众人这才知他是在打趣,悬着的心当场落下,而后纷纷失笑。
原本校场稍显沉闷压抑的气氛也松快热烈了一些。
杨遇安趁热打铁:“李子通当然是痴心妄想,但彼辈占据江都,终究让我寝食难安。”
“杨某这个难安,不是因为担心打不过李子通,而是担心彼辈狗急跳墙之下焚毁江都各处渡口,沉船阻塞江河,妨碍诸君回关中的路啊!”
骁果归乡之心切,犹如枯草干柴,此时经杨遇安一语点燃,烈火便熊熊燃起,骁果将士们群情激昂,纷纷高呼决不能让李贼得逞,誓要夺回江都。
柴绍见状,心中愁绪稍稍缓释。
至少杨留守并没有忽视骁果将士最关切之事,懂得因势利导,以归乡之诺激发士气斗心。
兵法言,哀兵必胜。
除了死亡,没有任何苦难能阻挡一群渴望归家的人。
“士气可用矣。”柴绍心中微暗忖,“可惜就算打回江都,也不过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而已……”
但就在此时,杨遇安却并未继续激发众人对李子通的仇恨,反倒语气陡然一沉,道:“但杨某必须跟诸位坦诚一事,就算夺回江都,恐怕数年之内,诸位也未必能回关中。”
这……
柴绍完全没料到杨遇安哪壶不开提哪壶,下意识张嘴,欲言又止。
场下原本群情激昂的骁果将士也纷纷安静下来,犹如兴头上被泼了一盆冷水。
平心而论,其实大家也心知肚明立即回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连堂堂大隋皇帝都做不到,更何况一个暂时有名无实的江都留守?
可就算望梅止渴,好歹也有个盼头啊……
“某不想为了一己之私而用一个虚假的盼头来欺瞒诸位。”杨遇安并未因为众人反应而停下,“我杨遇安今日对天发誓,我想打下江都是真的,想带诸君回家的心意,也是真的。”
“你们若不信天帝而信天尊佛祖,我也可以对着漫天神佛起誓,绝无半点虚言。”
“杨留守不怕我们回家以后不再愿意替你征战了吗?”
一道粗爽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正是右军副统领程咬金。
柴绍下意识要呵斥对方不得对留守无礼,可忽然一想,这憨货平日看似粗疏,其实粗中有细,否则自己也不会放心让他操练水师。
怕不是故意给杨留守捧跟?
果不其然,杨遇安闻言不以为忤,哈哈大笑道:“那敢情好啊,我就盼着诸君早日解甲归田,在家中与妻儿老小享受天伦之乐,年年富足,岁岁平安!若是如此,杨某这江都留守便也不算白当了!”
“你们也别觉得我虚伪,说起来,唐王还曾许诺将他家三娘嫁我当平妻呢,我也惦念关中的美娇娘啊!李三娘何等出色的人儿,关中惦记她的儿郎何止千百?”
“我就不怕回去晚了她耐不住闺中寂寞跟人跑了?“对了,你们柴将军当初也是惦记过李三娘的,不信你们问他!”
众人闻言下意识看向柴绍,一时哄声四起,怪笑不已。
后者脸上立时一囧,倒也不至于介怀。惦记李三娘已经是少年旧事了,如今年过三旬,孙辈都有了,旧人不足为道。
不过就在一片轰笑声中,程咬金粗爽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亮起:“如今天下大乱,隋室失其鹿,难难道杨留守就不想当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