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江边。
杨遇安与张仲坚结伴而行,陆双特来相送。
“这是释、道二教的度牒,其中道门除了静虚观,还有城中其他门派……”
“新做的僧衣与道袍各准备了两套,方便平日洗换……”
“精炼紫雪通窍丹四盒……”
“步履三双……”
“口粮十日……”
陆双将包袱细软拆开一一盘点,仿佛担心对方会忘记似的。
杨遇安担心隔壁张仲坚等的不耐烦,直接一大包抄到背上,微笑道:“我开了六识,这里面的东西不看便知。总之谢谢你特来相送。这里风大,还是快些回家吧。”
少女樱唇微张,终于抿嘴一笑,道:“好的,世叔路上多保重!若将来见到我叔,劳驾帮我说一声别忘了给家中寄书信。”
“一定!你也保重!”杨遇安抱拳一揖,随即转向旁边的赤髯汉子。
后者初见陆双时,眼中已有少许惊艳,待看到眼前这一幕,以他丰富的人身阅历,哪里看不出这包裹细软中隐含的情愫?
“这杨小郎君也不知是真单纯还是假糊涂,陆娘子今日分明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
心中微微窃笑,他选择看破不说破。
强扭的瓜不甜,有缘自然千里能相会。
无缘的话……那便是如自己与三妹那般以兄妹相处,又何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当下他对杨遇安微一点头,便跨上自己的毛驴,冲向长江。
说来也怪,张仲坚这头驴并不强壮,平时走路还有些跛脚,但驮上虬髯汉子后,却突然变得健步如飞,蹄子落在江面上,几乎不见水花飞溅。
如同一匹威猛的骏马在原野奔驰。
杨遇安分明感觉到某种绝顶身法的痕迹,当下见猎心喜,大喝一声“仲坚兄等等我”,便也施展渡江诀踏水追去。
相比起张仲坚的威猛,杨遇安道改良版渡江诀将速度提升至一流水平之余,并没有丢失原本潇洒风度,反而因为速度更快,一身衣袂迎风翻飞,还多了一种飘渺若仙的观感。
少女一时看得痴迷忘了离开。
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际间,才猛然察觉,自己的眼角,竟不知不觉间湿润了。
江边风太大,吹眯了眼。
盯着看太久,眼睛发干。
她可以给自己找出无数个借口。
唯独此时此刻,江边除了自己再无他人,这些掩饰顿时显得苍白无力,没有意义。
昨日自己才取笑程莺莺年少美梦,可转念一想,这些年自己经历的一切,何尝不也是一场梦?
“至少,至少我还能给他写信……”
如此自我安慰着,少女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又吐出一口气。
……
渡过江北后,杨遇安以为张仲坚会就近寻找一处县城投宿。
哪知他居然说要在野地里搭草庐。
杨遇安本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但此时天色距离入黑尚早,完全可以找一个正经落脚地啊。
“小郎君有所不知,某虽是江南人,但自幼因容貌奇特被家中视为不祥,险些丧命。”张仲坚一边伐树搭庐,一边追忆往事,“后得一昆仑奴相救,辗转去到北方修行楼观道,方有今日这番成就。”
“原来是楼观之道!”
杨遇安恍然点头,心中想起相关情报。
这天下道门正宗,天师道首屈一指,又称正一道。
如今北天师道式微,仅有南天师道在江南依旧繁盛。
不过北方道门并未因此灭绝,反而在关陇地区兴起了楼观道一派。
这派一大特色,便是结庐以观星望气,是为“楼观”。
“张某平生宏愿之一便是杀尽天下负心之人,故而一直苦修望气术,以观天下人心。”
张仲坚转眼间,便已经搭起草庐雏形,手法相当娴熟。
“巫蛊道擅长蛊惑人心,市井乡野皆可匿藏,如果以寻常之法追捕,多半没有结果。”
“幸而我与彼辈交过两次手,已然熟悉他们的‘气’,正好结庐以观之!”
……
当夜,张仲坚枯坐庐中,抬头望星。
杨遇安则在一旁仔细观察,想看出当中门道。
一时之间,颇有种我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的楼上看我的画面感。
不过楼观道基本只在北方关陇一带活跃,他未曾接触过,所以最终只看了个寂寞。
好在到了半夜时分,张仲坚若有所得地低下头,声音沉沉道:“今夜到此为止。不知小郎君喝不喝酒?”
“别让张娘子知道就好,她怕是转头就会向我师娘告状!”
张仲坚闻言“哈”的咧嘴一笑,脸上恢复了些神采,将腰间酒囊摘下,递给杨遇安。
杨遇安仰头猛灌了一大口,本想豪迈地大叫一声“好酒”!
但转念一想,对方擅长望气,自己说了违心的话不知会不会被识破进而生厌。
他其实还是更喜欢快乐水与冰红茶的口感……
于是便干脆啥也不说,归还酒囊。
好在张仲坚本也不指望一个少年郎好酒懂酒,就是要这么一个氛围,好聊聊天而已。
于是两口酒水下肚后,张仲坚长吐一口浊气,侧身卧在草庐中,道:“小郎君可知某平生宏愿除了杀尽天下负心人,还有何事?”
“取天下?”杨遇安试探问道。
“哦,为何这么说?”张仲坚卧姿不变,但杨遇安分明感觉对方精神微微一震,来了兴致。
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前世看过《虬髯客传》吧?
心中微微吐槽一声,他也学着对方侧卧在地,语速不急不缓道:“先前看仲坚兄说要观尽天下人心的时候,眼中隐隐神采飞扬,当时心中便想,一个人若果真有志于观尽天下人心,又岂是为了区区杀几个负心人?多半是有从龙之志,出将入相。”
“甚至当这天下的唯一真龙!”
“哦?!”
同样是一声哦,这次张仲坚道声音更为高亢,连枕头的手也换了一只,转而正对杨遇安。
“没想到小郎君也懂得揣摩人心?不错,某确实有取天下之志!”
“那仲坚兄打算如何取天下呢?”
反正眼下算是两个臭男人酒后瞎扯淡,什么国际时事千古风流冲出地球奔向星辰大海……没啥不能聊的,他便干脆单刀直入。
“还没想好。”张仲坚坦然承认,比出两根手指,“某欲取天下,尚有两个难题。”
“这其一嘛,当今至尊虽则年迈,但到底二十多载积威尚存,世间也未到天翻地覆之时,所以不好起事。”
“那至尊百年之后呢?”杨遇安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