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不大,只有百来米高,上面瘫坐着一滩难以形容的烂肉,在无数管道和紫色虚空珊瑚的交错间,隐隐约约能勉强看到人形的轮廓。
但,不同于之前的八名虚空骑士,王座上的存在,给李澳兹带来的压力就如同山岳一般,仅仅是靠近就会感到难以逾越,怀中几乎生不起对抗的念头。
这就是‘王’。
李澳兹缓缓走上前,将自己集齐的九张高脚桌骑士面具托举起来,虚空的力量迅速将其接管,面具在紫色的耀光中快速旋转、熔铸、叠加,最终合而为一,变成一张龙脸的面具,缓缓落在了‘王’的脸上,一道道细小的紫色触须主动迎接牵扯,旋即便严丝合缝地盖起。
下一刻,整个大厅间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
嗡……………………
空旷无垠的大厅迅速变换,大量的虚空珊瑚拔地而起,地面支离破碎,被隐藏在地下的存在受到无形力量的牵扯,接连悬浮而出,其中一道被光铸栅栏关押的身形,缓缓漂浮到李澳兹的面前。
“哦呀,你还真赶过来了啊。”
说话的生物约莫三十公分高,那三条松鼠般蓬松的大尾巴和月色的毛发,以及介于狐狸和白虎之间的头部,让李澳兹一眼认出了这位许久不见的存在。
“米瑞德骑士、芭芭·雅嘉婆婆……还有,质向。”
李澳兹抬手,用弱力消除掉栅栏。
他的话语让质向一笑。
“离这家伙苏醒,还有段时间,就让我们叙叙旧吧,小伙子。”
下一刻,它立刻化作紫发紫眼的米瑞德骑士形象,安然落在李澳兹面前。
“五年时间,你已经彻底沉淀下来,摆脱了旧有的稚气和冲动。”
质向的态度不再像之前那般恶劣,相反,它看向李澳兹的目光充满了温和与欣慰:
“你成长的很好……利奥兹,你简直就像是一位天生的神灵武士。但,你和她们不同。”
质向抬起手,轻轻触碰在李澳兹的小腿上:
“我很清楚那些神灵武士是怎么来的。”
“混沌像是烈火熔炉一般,星渊无情地把一部分具有灵性的星体塞入其中,丝毫不顾它们的尖叫和惨痛哭嚎,任由混沌把它们烧灼成型,一把捏成战士的姿态。注入性格和灵魂后,还要继续加热——直到她们获得瓷质的肌肤,足以抵抗任何宇宙极端环境。”
“神灵没有名字,神灵不会流血,神灵没有技能,她们的宿命就是被星渊驱使着上战场。打赢了才能有名字和权柄。越是渴望成为一个独立的神灵,越是要在战场上为星渊厮杀,最终越是无法摆脱星渊的束缚。”
质向抬起头,看向李澳兹:
“神灵以为自己是游戏的玩家,但她们只是供星渊消耗的棋子。”
“就算打跑了破灭者,还会有【社会】,打跑了【社会】,还会有虚空这样不安分叙事文明需要神灵去镇压。”
李澳兹切换为人形姿态,和米瑞德模样的质向平等注视:
“所以,你才那么憎恨道途吗?”
李澳兹摊开手:
“你不是憎恨神灵,也不是拒绝让凡人追求永生的道路。”
他望着对方,郑重说道:
“你只是憎恨着,让无数人豁出生命去厮杀,投入到无尽绞肉机中,自己却独善其身的星渊本身。”
“……是啊。”
质向轻轻摆着头:
“利奥兹,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
“所谓战争,就是一个农民的孩子,被老头子们忽悠着,踏上征途远离家乡,不远万里去杀掉另一个农民的孩子。”
质向抬起手,捏住胸襟的衣衫,目光忧伤:
“我是源始种,享受着无穷无尽的生命,我看得比你们任何人都遥远,站在我的视角,我无法理解你们的思维。”
“不,应该这么说——对于我来说,你们和白蚁一样是平等渺小短命的存在。”
“不论是哪个种族都有着高贵的灵魂和卑贱的罪人,但是只要这个种族踏上了道途,就会开始对外掠夺和杀戮。”
“我不觉得这是你们的错,这一切都是星渊的错误。”
“星渊有着无上的伟力,却从不跟各个强者厮杀。”
“星渊被神灵们簇拥信奉,却从不与神灵们交流。”
“星渊说着要守护星渊一切,却把一个个高洁的主神赶出了星渊,让她们在边境之外战斗。”
“利奥兹,这样的星渊是我所仇恨的,这样的星渊是不配被你们豁出性命保护的。你们越是追求神灵的力量,越是在把自己跟星渊捆绑在一起。”
质向抓起李澳兹的手,沉声说道:
“离开这里吧,星渊不值得你们付出这一切,我坚持要让龙卫星成为无道途的净土,正是为了防止他们陷入无尽的内卷漩涡中。”
“星渊首先欺骗了神灵,让大多数神灵死在破灭者的掌下,然后是叙事的文明们,让他们对抗这些【社会】,等到【社会】也被消灭干净了,它一定会派神灵们卷土重来,如果没有神灵,那就从凡人里选拔神灵!那就是道途!道途是星渊用来干预文明之间争斗的手段,让你们永无宁日。”
“只有你们陷入永远的战火中,不断地内斗,星渊本身才能维稳持续下去,这就是星渊的目的。”
李澳兹望着对方,沉默了许久,才说道:
“如果源始种都像你这么善良,那该多好啊。”
“……利奥兹。”
“你说的我都懂,星渊不是好东西这点,我最近也已经通过某个傻牛了解到了,那些神灵武士的悲惨过往也好,道途本身是骗局也罢,其实这都不重要。”
李澳兹张开手臂:
“质向,你作为源始种,肯定无法理解,作为短生种的凡物意味着什么,不论你伪装成凡人,和他们共同生活多久,都无法理解,这不怪你。”
“凡物没有你那样悠久的生命和改天换地的力量,他们的一生是短暂又可悲的,充斥着苦难、嘲笑、悲痛和操控,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么是政府的选票,要么是被社会秩序和家庭摆弄的傀儡。”
“凡物会在战时死在战场,在和平时死在工厂,遵从秩序会被骂老古董,追随变革则会坐牢和死亡。单身会无人供养,组建家庭会一辈子劳苦辛劳。”
“星渊的道途固然是一场惨烈的竞争场,只要加入进去,就是无数人互相倾轧的噩梦循环。”
“但是,相比于内卷到死,凡物更害怕的是面对命运无能为力啊。”
“凡物会衰老、能力会下降、思维会固化、财富会减少、后代不能稳定继承血统和能力,见闻也会变短,他/她/它的一生中面临着诱惑和骗局无数。孤独的野兽死在自然天灾中,团结的人类被宏大叙事覆盖。”
“别说是道途了。光靠考试就能让不少人改变命运了,人们不知道智力这东西是天生的吗?他们认识不到不同家庭之间的财富差距吗?他们就不知道放弃内卷,就可以轻松很多吗?”
李澳兹怜悯地苦笑了一声:
“很遗憾,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幸福,如果想要得到什么,就一定要付出什么。”
“苦难随时会降临在自己身上,未来没有一帆风顺,若是拥有力量,就能在灾难到来时能够稳定下去,若是寿命长一点,就能有机会熬出头,若是后代多一点,总会有一个孩子能够有沐浴荣光的一天。”
“这残酷内卷的道途,跟面对灾难无能为力相比算得了什么?”
质向看着李澳兹,深紫的眸子中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我只是说,星渊不值得你们付出这一切,不值得你们为之奋斗,你们本可以获得更幸福的生活,只要——”
“只要遇到问题就放弃,遇到敌人就不抵抗,遇见苦难就缩起来。像是羔羊一样引颈就戮,在旧有的秩序下遵守这一切,不去争斗,就不会被打,对吗?”
李澳兹话音刚落,王座上的存在忽然间双眼亮起紫色的幽光,周围的空气越发凝重,虚无的气息形成实质,在空气中如同火焰一般燃烧着。
李澳兹没有在意,他伸出手,抓起质向的手掌:
“对于源始种来说,强大与否早已先天注定,不论你们努力与否,实力都只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增长。所以你们无法理解‘努力’和‘改变’的重要性。”
“但如果改变命运的代价是成为星渊的征战奴隶,这样的代价是否太大了……”
质向质问道:
“你们可以选择在我们的庇护下生活着!不被任何人管束的命运,只要不接触道途,你们就可以安宁——”
“就算没有道途,还有科技啊,没有科技,还有阶级呢。”
李澳兹平静地打断道:
“我想,这也许就是生命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
轰隆隆隆隆隆!
!
!
王座上的巨人剧烈地颤抖抽搐起来,空气中大量的虚空珊瑚活化过来,一条条狂乱的灵魂如厉鬼般在空中不断地狂舞着,发出惊悚绝望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