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麟转头看她。
一年未见,令宜变了许多。
一张的纯净的脸,像未融的雪,美极,却有澹澹愁意笼在眉间。
“令宜又见外了,叫我元思便好。”
贺麟戴着洁白簪缨玉冠,着槟金色团纹锦袍,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真是好清雅的人物。
世子殿下只是旁人称的,萧大小姐称他的表字才合贺麟心意。
萧令宜澹笑,依言改了口,擒着世子的袍袖引他坐于软垫上,自己则跪坐于矮几前为他点茶。
这些本是蓬来阁茶伎的份内事,但萧令宜也精于茶道,亲自动手多少添点情意在里头。
她素手纤巧,点茶的功力也深,片刻后奉了一盏给贺麟。
此茶名为龙团胜雪,是萧府珍藏中极名贵的御赐贡茶,由绿芜一日前送至蓬来阁。
贺麟低头瞧了,只见青瓷盏细腻,盏边没有一丝水痕,茶汤清润微白,可谓上品。
“萧府如今蒙了尘,元思还愿赴约,令宜安心不少。”
萧令宜终于进了正题,声音柔细,弱质纤纤。
女子示弱于男子,是种无形的勾引,像缺水的鱼,等着谁的救赎。
贺麟知道她的意思,从万管家约他会面时,他就做好了一博的准备。
“我在东海也听说了伯父的境遇,侮告大臣不是重罪,只看太子怎么看。
不过,萧家一向支持二皇子,太子恐不会手下留情。”
“我知道,此番约你来,有个不情之请。”
贺麟当然知道令宜所求为何,就是不开口,只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不若让伯母修书一封于太后,她定能说得上话。”
话说出来,萧令宜暗舒一口气。
她最厌扭捏,说开了通体畅快,成不成的且放在一边。
贺麟心中有数了。
他母亲宁王妃是大昭极尊贵的正一品贞淑长公主,温贵妃也只是从一品的位份而已。
太后生她时难产,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换得母女平安,自然异常宠爱。
贺麟大概有七分胜算,能够让母亲说服太后,让萧国公落个好结局。
只是他心里也有自己的计较,试探道:
“令宜,为何不求纯贵妃母子,你与二皇子……”
他这是想确定自己会不会与二皇子有首尾,以防费了功夫落得一场空。
萧令宜自然得给他吃个定心丸,立即打断道:
“元思,此事他们都须避嫌,二皇子要与郑家女结为连理。
我……只能依仗你了。”
得知她与旁人切割干净了,贺麟一喜,轻轻握住她的手,也把自己的条件提出来。
“如此便好。我今晚便修书一封求母亲。若此事得成,你跟我回东海如何?”
宁王世子心悦萧家大小姐已久。
每年随父王来上京述职,贺麟都约她去京郊游玩,当然也跟着他的妹妹和令宜的幼弟。
他对她朦胧的爱慕从不曾宣之于口,都在那些隐晦的诗酒当中。
这次说他是趁人之危也好,贺麟都要把萧大小姐带回东海封地。
他想与她作夫妻,从前是妄想,现在是触手可及的幸福。
夏日的雨起越下越大,淅淅沥沥拍打着檐下的青色砖墙。
萧令宜看向窗外,彷佛觉得这雨快淹没她的命运。
“若回东海,你欲将我置于何处?”
她实际想问的是,回东海是作世子的妻,还是妾?
就算父亲平安归家,萧府世袭的一等忠勇公爵位也难保,她已不堪配宁王世子。
贺麟起身坐到萧令宜身后,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将思慕已久的佳人拥入怀中。
两人的衣裾相接,缤金色与雪色恰如其分的相衬。
他于她耳边低语,许下最郑重的承诺:
“令宜如何想我?对你,我自当奉以正妃之位,宁王府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萧令宜紧闭双眼,不敢回头看他。
明明身边充斥着贺麟的澹澹松香,她脑海中却浮现沉衍清冷贵气的眉眼。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贺麟以世子妃之位相许,是真的爱重她,还要多想什么?
“嗯。我请了琴伎秦若羽,请元思一赏,如何?”
就算交易达成,也不能浪费那一百金。
萧令宜窝在贺麟怀里,心里莫名的负罪感,觉得不甚妥,又坐起来。
贺麟也觉得自己唐突了些,放开了她,坐回原处,又笑道:
“你挑的自然是好的,请她进来。”
萧令宜自在了许多,提高音量道:
“绿芜,请秦姑娘进来。”
“是,小姐。”
片刻后,秦若羽进了烟渚雅间,萧令宜令她弹了一曲西江月。
听曲怎能无酒,又到了黄昏时分,两人干脆在雅间用了晚膳。
这桩事暂且有了眉头,萧令宜压抑在心中已久的闷气稍微消散,便多饮了几杯。
雨天暗得早,贺麟亲自将醺然的萧令宜扶至蓬来阁后门。
那里停了两辆马车,贺麟一时不知该扶她进哪辆车厢,便问道:
“绿芜,哪辆是萧府的?”
绿芜也正纳闷为何会有两辆马车,来时只有一辆的呀。
她看了一眼另一辆马车,惊觉地发现,这辆红木马车的围穗竟是金线织就。
这样低调贵气的车驾,定是出自某个煊赫府邸。
不过她也没多想,先答了世子的话:
“是青灰色那辆,坠着澹紫穗子的。”
另一辆马车中确实坐了贵人。
蓬来阁是东宫极为私密的产业,为太子收集大昭往来消息所用,是以上京的衙门从不敢派人来例行查问。
绿芜订雅间的第二日,就有消息传入东宫总管太监陈良的耳中。
陈良纠结了许久,到底要不要通禀太子呢?
虽说太子最近冷落了萧大小姐,可她毕竟是第一个近身殿下的女人,可马虎不得。
陈良到底是说了。
太子当时就冷了脸,轩昂的眉间似结了霜雪。
他正批着折子,朱批一顿,鲜红的墨迹晕开,似谁的血。
她定这雅间还能去见谁?
定是抵达上京的宁王世子。
太子冷哼一声:
“萧大小姐的路数倒是宽,孤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来。”
陈良摸不清主子的心思,又多嘴问了一句。
“殿下,绿芜姑娘已经定了后门的位置停马车,您要不要与大小姐见一面?”
太子带着寒意的眼风扫了一眼陈良,他立刻闭了嘴。
看来是不准备见了。
可到了日子,这位向来冷静的储君到底是没克制住,撇开繁杂的折子,卑微地坐于马车中窥伺。
贺麟丝毫不知有人在看他们,只是不舍地看了一眼萧令宜,醉酒的姑娘面色酡红,平添一丝妩媚。
这样美的红颜谁不想收藏,可惜眼下只能放她归家。
“绿芜,我把令宜交给你。她醉了,回府后好好照看她。”
贺麟把萧令宜抱进马车,叮嘱绿芜后,向着驿馆的方向步行离开。
“是,世子殿下。”绿芜也坐上马车,驾车朝着萧府的方向去了。
这个雨夜,沉衍亲眼瞧见萧令宜醉于贺麟怀中,又被他抱入马车。
这一幕太过刺眼,痛了太子的眼睛。
他眼中尽是嗜血的杀意,疯狂的嫉妒充斥着他的心。
同样坐在马车里的陈良只觉得森森寒气,不知道宁王世子还有没有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