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下的胡府,白绫依旧挂在屋檐下,守在大门处的仆从也依旧穿戴白衣。
秦国的风俗习性与中原稍有不同,在春秋时期,盛行孔子所制之礼,故曰: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殡,三日而葬。
而到战国时期,随着周王室的消失,葬礼也逐渐偏于盛行‘厚葬’。
“王公大人有丧者,曰棺椁必重,葬埋必厚,衣衾必多,文绣必繁,丘陇必巨。存乎匹夫贱人死者,殆竭家室。存乎诸侯死者,虚库府,然后金玉珠玑比乎身,纶组节约,车马藏乎圹,又必多为屋幕、鼎鼓、几梴、壶滥、戈剑、羽旄、齿革,寝而埋之,满意。若殉从,曰天子诸侯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大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
一句话,便描绘出厚葬开始盛行在诸侯之间,并且慢慢发展,波及天下所有诸侯国内的士族。
而在秦国,幸好在秦献公时期,秦献公彻底废除活人殉葬,这才没有让活殉流传下来,不过虽然没有活殉,但这也导致士族之间因为没有活人殉葬,故而只能从厚葬中的陪葬品方面下手,这也导致陪葬品比之前更为看重。
胡全生前乃是秦国上卿,病逝之后,嬴政又亲自下令厚葬,故此,挖掘陵墓以及陪葬器物之事,尚未准备妥当。
胡老的棺椁等待如此之久,在世人眼里,并无半分不妥,反而随着准备的时间越久,世人越是能体会到胡全下葬之隆重,规模之大,这是很多名门望族都渴望而不得的事情,毕竟除去财力外,想要达到一定的规模,还要得到君王的准许才可以。
院子内。
司马兴、胡进、白裕、白伯等人,正在院子内与前来吊唁的士族之人交谈,并且也交代着仆从去洛阴途中的要注意的事宜。
洛阴是白衍的封地,在那里,不需要担心有人胆敢对胡老之陵寝不敬,加之胡进、胡母敬、白裕、司马兴、司马昌都是秦国大臣,胡老安葬在洛阴,他们能好去看望,不管是白氏、司马氏,也都不愿意让胡老去偏远的地方安葬。
“回来了!”
忽然间,与白裕一同陪着其他人交谈的胡进,看到远处大门方向的走廊,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
看着那道身影,胡进那憔悴的脸颊,露出一抹欣慰。
从当初灭韩时,那个少年,已经不知不觉间,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那小子终于回来了!”
随着胡进的话,白裕以及远处的白伯、司马兴等人,也都注意到那少年的身影,待身影走近,白裕露出一抹笑容。
“叔父!”
白衍抬手,依次对着白裕、胡进、司马兴、白伯等人打礼。
“先去看看胡老。”
白裕看到白衍,似乎想起当初胡老在朝堂上,面对那些谏言白衍的大臣,一次次护着白衍的模样,双眼微微泛红。
“胡老临终前,得知你小子被刺杀的事情,都还一直在担心你小子。”
白裕说道,话不用多说,一句足矣。
白裕的话让白衍心中一颤,想到胡老的模样,心中满是愧疚。
胡府后院中。
“长姐!长姐,他回来了,父亲让你送‘五服’过去!”
白映雪急匆匆的带着仆从来到房间内,来到与冯卉闲聊的长姐白君竹面前,气喘吁吁的说道。
“嗯!”
白君竹听到小妹的话,也是愣了愣,但随即起身,看向冯卉:“君竹先失陪!”
脑海里想到那少年的模样,白君竹也不知道,为何眼下心中会如此激动。
“去吧!”
冯卉点点头。
看向白君竹告辞离去的背影,冯卉满是感慨,也就是只有那白衍,才能让往日一直从容的白君竹,露出这般模样。
正堂中。
白君竹端着木盘,带着‘五服’来到正堂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个跪在棺椁前的少年。
五服源自古时候五种不同的丧服,例如由最粗的生麻布制成,断外外边不缉边的斩衰、以较粗的麻布制成,边缘部分缝缉整齐的齐衰、还有用最粗的熟麻布制成的大功等。
五种不同的丧服,故此五服,传到后面,较为细软的布料便取代麻布,但其服饰之名,依旧延用五服之称。
白君竹端着五服来到白衍身旁,缓缓跪下,把木盘放在地上,看着身旁白衍的侧脸,这时候,白君竹能清楚的看到,少年脸颊上的泪痕。
不知为何。
这一幕,让白君竹第一次感觉到,少年也有脆弱的时候。
没有出声安慰,白君竹知道这时候少年需要安静,于是默默的伸手,从木盘中取出五服。
白映雪这时候也上前帮忙,若长姐白君竹是白衍的妻子,那么她自然算是妻妹,眼下长姐一个人不好帮白衍穿上五服,作为妻妹,自然要帮把手。
“多谢!”
白衍也是第一次穿五服,抬起手,在穿好之后,满是感激的看向白君竹一眼。
“嗯!”
白君竹见到白衍的眼神,轻轻点点头,整理好白衍身上的五服后,便带着小妹白映雪离去,这时候的白衍,需要一个人安静独处,好好接受这事实。
棺椁前。
随着白君竹与白映雪的离去,白衍望着眼前的棺椁,一想到躺在里面的,赫然正是往日护着他的胡老,白衍心中便是沉闷,异常难受。
从小到大,胡老是为数不多的人中,一直照顾他的人,虽无半点血亲,但却宛如一个长辈,无时无刻不在朝堂上保护着他。
泪水,在得到消息的时候,便已经流过,然而白裕的话,却让白衍至今心中都还在颤抖,这一刻,白衍多想再亲眼看看胡老,哪怕能亲口,对胡老道一声感激。
天色渐黑。
胡进、胡母敬兄弟二人让白衍去吃晚膳,随后便去休息,毕竟白衍这段时日,一路奔波回来,不宜守夜。
白衍没有拒绝,这并非白衍不愿守夜,而是在得知胡老的棺椁过两日,便启程去洛阴安葬后,白衍已经打算要去洛阴,为胡老守陵一段时间,不过这件事情要向嬴政禀报,获得嬴政的准许才行,而且在去洛阴守孝前,白衍也要把楚国的事情呈送给嬴政。
深夜下。
在胡府的一间房间内,白衍在烛灯下,拿着笔墨,在竹简上书写着。
一卷卷竹简中,详细记载着楚国势力,哪些可用,那些士族能让楚国动乱,那些人可以策反,士族之间的过节,以及楚国大致能拿得出来的兵力,若是大战,楚国的存粮又能供应多少万大军,能供应多少时日。
这些,白衍都完整无误的写在一卷卷竹简之中,并且还附上一条条可以让秦国大军进攻的路线。
可别小看那些士族势力,想想当初的郭开便知道,不管是用利益,还是逼迫,只要有手握权力的人做内应,灭国一事,事半功倍。
最最最为重要的,还有白衍还特地十分严谨的分析出,攻打楚国,绝不可急攻,楚国疆域辽阔,又多有偏远之地,地广人众,楚国士族势力根深蒂固,非是此前韩赵可比,若不能灭楚国士族,楚国便不会亡。
次日。
随着白君竹敲了敲房门,无人回应,便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趴在木桌上熟睡过去的白衍,而在一旁的木桌上,整整齐齐放置着七八卷竹简。
白君竹来到木桌前,看着熟睡的白衍趴在木桌上,这才知道,白衍这是一晚上都没有睡。
看着白衍侧脸那满是疲惫的模样,白君竹心中有些不忍打扰,但想到白衍已经那么久没有吃过东西,还是轻轻的伸手推了推白衍的肩膀。
“嗯?”
白衍迷迷湖湖的醒来时,睁开眼睛,看到白君竹后,连忙坐直身体看了看四周,又看向窗外一眼。
“胡叔父让你过去吃午膳!吃过之后再回来休息!”
白君竹对着白衍说道。
天亮的时候,白君竹从白府来到胡府,便听到父亲、大伯他们都说白衍可能是一路太劳累,还没醒来,故而想让白衍多休息,便没有让人来叫白衍起床用膳,然而直到午膳,都没有见到白衍的身影,叔父、大伯他们不放心,这才让她过来看看。
“好,劳烦告知叔父,白衍尚有一些琐事,等处理清楚,白衍便会去用膳!”
白衍强忍着困乏,摇摇头,对着白君竹说道,随后便伸手把木桌上的毛笔拿起来,沾了沾墨水,继续在木桌前,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在竹简中。
白君竹的祖父白仲,明日便会带着白伯、白岩等人,提前去洛阴。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胡老对他有恩,一直把他当做一个晚辈,此前不在咸阳,如今回来,说什么都要去洛阴一趟。
“我来帮你磨墨!”
白君竹看着白衍执着的模样,美眸犹豫一会,没有再劝说,并且也没有着急离开,而来到白衍身旁,跪坐下来,看着已经逐渐快要干涩的墨水,伸手轻轻的帮白衍研墨。
白君竹的举动让白衍看向身旁一眼,虽然有些意外,但白衍也没有拒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等白衍一卷卷的写完竹简之后,窗外已经又是落日,在白君竹担忧的目光中,白衍依旧聚精会神的写着竹简。
或许是因为白君竹与白衍逗留在房间太久的缘故,正当白衍就要写完的时候,房间外传来脚步声,随后穿戴白色丧服的白映雪,突然来到书房大门,与白君竹那给人感觉清冷的双眼不同,白映雪那大眼睛好奇的看着房间内的长姐,随后目光放在白衍身上。
还没等白映雪说什么,在白映雪身后,除去侍女外,胡进与白裕二人已经走进房门。
“叔父!”
白衍听到动静,看到胡进与白裕走来,这才放下毛笔,起身对着二人打礼。
“叔父!”
白君竹也起身,站在白衍身旁。
“为何整日在房间之中?”
身穿丧服的胡进皱着眉头,看着白衍那双眼已经泛起不少血丝,关心的问道。
白裕此刻疲倦的脸颊上,也是有些怒意,有些不满的看向白君竹一眼,随后带着丝许气愤的眼神看着白衍,随后,目光望着木桌上的竹简,有些疑惑,缓缓上前,拿起一卷看起来。
此刻白裕想要知道,白衍从昨晚开始,整日在书房之中到底在做些什么,为何把自己熬成这般模样。
胡进看向白裕手中的竹简,随着二人看着看着,表情突然凝重起来,特别是看到上面白衍对于楚国的分析、攻打楚国的谏言,此时二人哪里还不知道,白衍此番,似乎并非如同所有人想象中的那般,此行去秦楚边境,做了无用功。
胡进站在白裕身旁,待看完竹简后,一改方才的模样,满是凝重的看向白衍一眼,随后上前,拿起另一卷已经卷起来的竹简,打开看起来。
“这些都是此行查到的?”
胡进看完手中的竹简后,脸色已经由一开始的凝重,到后面的震惊,语气都有些不敢相信。
“到底怎么回事?此番你小子到底去了哪里?”
白裕也不比胡进好多少,看向白衍,此时白裕方才知晓,为何白衍就是熬着身体,也要写出这些竹简,如此重要的事情,若非他们来到这里,他们居然都不知道。
更让白裕不解的是,白衍这小子,是从哪里得知如此重要,并且十分隐晦的事情,要知道这竹简里面绝大部分的内容,恐怕就是姚贾都很难知道,这小子又是从何处知晓。
“此事尚且不能让他人知晓,眼下,恕白衍不能言明!”
白衍看向白裕、胡进,拱手说道,示意眼下府邸内人多眼杂,稍不小心,消息便会传出去。
白裕听到白衍的话,看着身后乃至门外都有侍女仆从,而且外面人来人往,的确不宜说话,与胡进对视一眼,这时候,二人都分得轻重,看到胡进点点头后,
“此行你便留在咸阳......”
白裕转头便对着白衍开口,既然白衍有如此重要的事情。
“不,白衍此行,非去洛阴不可!”
白衍摇摇头,不等白裕说完便开口说道,脸色虽然有些憔悴,但那泛着丝丝血丝的双眼,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更带着一丝伤感,固执。
白衍的模样引入白裕、胡进二人的眼帘,听着白衍的话,想到白衍昨夜到现在的举动,其目的就是为了去洛阴。
一时间,白裕、胡进二人都沉默下来。
胡进想到父亲,随后目光看向白衍。
“还需多久?若还能写下去,等会叔父送你去王宫!”
胡进问道。
一旁白裕有些意外的看向胡进,但却并不出声反驳,这件事情实在太重要,未免夜长梦多,拖不得。
“再有一会便好!”
白衍说着,随后便再次回到木桌前,拿起笔墨,在木桌前书写起来。
房间内。
白衍在继续书写着,把后面对楚国的分析与谏言慢慢补充完整,而另一边,白裕与胡进也趁着这个机会,不断看着一卷卷竹简,越看,二人脸色越是凝重,目光无比震惊,呼吸也都不断急促起来。
望着竹简之中,对于楚国方方面面的详细事情几率。
他们二人此前根本没有想到,白衍此行居然有如此重要的收获,若是昨日他们二人知晓,说什么都不会让白衍先来胡府这里。
“长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叔父他们看到竹简后,都一脸严肃,似乎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白映雪悄悄的来到白君竹身旁,轻声询问道,两个眼睛无比好奇的看向那些竹简,却又不敢擅自去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长姐这里,毕竟长姐方才就在帮白衍研墨,肯定看到竹简写着什么。
“别问!”
白君竹没有回答白映雪。
“我就好奇嘛~!,怎么看起来长姐你面色平平无奇,与叔父他们一点都不一样。”
白映雪憋着嘴,说着便滴咕起来,委屈巴巴的看向长姐。
白君竹美眸看向白映雪一眼后,便没有再理会小妹。
方才她当然已经看到竹简之中写着的内容,也明白叔父与胡进叔父为何会如此凝重,至于她为何一点都惊讶,想到这里,白君竹看着眼前的场景,隐晦的微微叹息。
眼前叔父与胡进叔父看到这些竹简,看到灭楚的希望,便已经如此,那若是两位叔父知晓,如今整个天下传得沸沸扬扬,在齐王手中的那些竹简,都是眼前的白衍所写,又会如何?
夜色下。
咸阳王宫大门外,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到宫门前停下来,随后王宫守卫的注视下,身穿秦国官服披着白衣的胡进,带着白衍从马车上走下来。
白衍来到宫门前禀明身份后,便说有重要的东西,要呈送王上。
随着宫卫进去禀报,白衍与胡进,便在一根根火把下,耐心的站在宫门外等候。
等了许久。
韩谒者方才在几名侍女、宦官的陪同下,来到宫门外。
“韩谒者!”
白衍向韩谒者拱手辑礼。
“白将军、胡将军!”
韩谒者与白衍、胡进自然都是老相识,见面倒也没有拘束,不过此刻韩谒者十分好奇的看向眼前二人,毕竟很少有说天黑后,还来呈送东西的。
“二人将军可是有事?”
韩谒者询问道。
“敢问韩谒者,王上可还在书房?”
白衍拱手询问道,虽然是在夜色之中,但火把的光亮依旧让白衍那双眼疲惫显露出来。
韩谒者心中好奇之余,缓缓点头。
随后在韩谒者的目光中,白衍回头在马车上,把装有竹简的包裹,转身拿到面前。
“还望韩谒者,能为白衍,将此物交给王上!”
白衍说道。
韩谒者听到白衍的话,有些意外的看向白衍手中的包裹,随后好奇的看向二人,这到底是何物,居然值得白衍与胡进,甚至在天黑后,还特地前来呈送。
...............
王宫的书房内。
“王上,晚膳已经备好,该去用膳了!”
芈王妃在嬴政身后,伸手为嬴政轻轻揉着头,看着每日两石重的竹简都要嬴政亲自过目处理,每日都要忙碌到天黑,连芈王妃都不清楚,为何嬴政要如此辛苦。
嬴政闭着眼睛,还没说话,书房内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王上,白衍将军方才与胡进将军前来王宫,说是呈送此物,请王上过目!”
韩谒者的话在书房内响起。
听到白衍两个字,嬴政缓缓睁开眼睛,目光看向韩谒者,随后注意到韩谒者手中大包裹,似乎里面都是竹简。
“白衍?”
嬴政有些疑惑,白衍为何要深夜呈送竹简,并且还是呈送这么一大包裹。
“王上,眼下已经深夜,先去用膳如何?”
芈王妃眉头微皱,轻声说道,随后抬起目光,看到韩谒者似乎想说什么,连忙对着韩谒者使了一个眼色。
“王上今日已批阅两石的奏简!”
芈王妃说道。
随着芈王妃的话,韩谒者也有些为难,方才他也没想到芈王妃会在书房,眼下芈王妃在,一卷两卷竹简还好说,让嬴政过目。
但白衍此番呈送的,乃是一个大包裹的竹简。
如此多的竹简,这让韩谒者都不敢轻易开口。
“韩谒者,王上都尚未食过晚膳!”
芈王妃对着韩谒者轻声说道。
嬴政犹豫片刻,看向韩谒者手中的一个大包裹,从上朝到正午,再到与李斯、尉缭等人商议如何攻打魏国,如何在这段时日提防楚国,再到后面又批阅两石重的竹简,此时的确有些疲惫。
“白衍可还在宫外?”
嬴政问道。
韩谒者听到嬴政的询问,摇了摇头。
“回王上,方才见白将军神色疲惫不堪,在呈送此物后,便已经随胡将军离去。”
韩谒者如实回答道。
“王上,那应当不是什么紧要之事,多与胡老安葬有关,明日王上再看也无妨!”
芈王妃闻言,站在一旁,对着嬴政说道。
嬴政闻言,点点头。
“寡人明日再过目。”
嬴政叹口气,缓缓起身,朝着书房外走去,芈王妃跟在身后。
韩谒者见状,也只能先把这一包裹竹简,放在木桌旁,那些装着一箱箱竹简的木箱中间,等着明日嬴政有时间抽空,与那些木箱内的竹简,一同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