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眼处微微一动, 却不带任何情绪晕染的, 白字崖问,“何?伊耆还这般做戏?”
“伊耆师傅是有苦衷才出不了长留山的,你这是何苦呢?”朝露不死不休的劝说着, 如今除了继续用这可活动的嘴巴进行劝说,倒也无别的方法。“更何况你当年初将伊耆师傅所有的法宝都扔进天方阁里, 他也未动过气。不过是个妖身,他的百草园也从未说过不接纳……”
“你懂什么?”白字崖拂袖, 截断了朝露的话头。
她怔怔的看着白字崖。
他喘了口气, 说道,“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了……”
一句话能听出他心中的怅惘, 朝露连忙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难道你真想助纣为虐?虽然我不知道谁要你带我去见他,但是在天河镇洞中的妖物, 也不过是你的党羽吧?苍术……你真的愿意如此行事?”
她未唤其白字崖, 而是改称了苍术。
她总觉着,即便是已经成了坏人,苍术也是他心里唯一的善念。
所以她尝试着再与他纠缠,横竖是未知的一条小路,她只好往死里去撞了。
“慢说我与你素来也有渊源, 便说……你我一路如此久,你便真的忍心送我去死吗!”朝露含着双朦胧水眼,配着一身萧索, 倒也合衬。
若是换做师尊亦或是心岸,哪怕是不动声色的夙白,但凡任何一个男子,见到此等景象,都会怦然心动而后自乱阵脚。
偏生白字崖眨了眨眼,忽而挽出一抹邪笑,将朝露按在墙边,一字一顿的说,“露儿姑娘,你需得明白一点,虽我挺喜欢你的,但绝对不会被你所迷惑……自然,也不能被你的言辞打动。苍术早已死去,如今的白字崖,一心为的是大业。”
朝露气闷,一张脸红红白白,终于忍气吞声的、恨恨的道,“何等大业?至最后妖孽横生、人间大乱,这便是你想看见的?”
她抬眼,那双眸子似乎与伊耆画中人的眸子合为一体,若月射寒江,“我以为,成妖并非本愿,其心亦非本愿。人之活在世间,本就命薄。不匡扶正义也当不能为祸人间。苍术在世,不也是为了治病疗伤之用?”
良久,白字崖的眼都一直直视着她。
在你看我、我看你,谁能坚持愈久的持久战中,朝露终于觉着这眼睛有些酸涩,她微微眨了眨眼,便看白字崖笑了。
他持着一个颇为温婉的笑,“露儿姑娘,是你赢了。”
朝露颇有些瑟缩的向后靠了靠,贴着墙边,她当然有些不信,这便劝服了眼前这位神神叨叨变幻莫测的男人。
所以当他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嗤笑着,“露儿姑娘,我带你逃如何?”
“等等,原先也就是你抓我,怎么变成你带我逃?你又在诓我是不是?”
白字崖再笑,两眼眯成一条线,“姑娘你在说笑了。成大业者不拘小节,我恰好被姑娘你的胸襟所迷惑了,不过不太想送你入虎口而已。虽我也不太知对方究竟想拿你怎么样,然则白某送去的诸多人都不太有好下场,如是而已。”
“你有这善心?”朝露不太信。
白字崖摊手,“你不信?不信那我们连夜上路。”
顺手揪住此人的衣服,管他是演戏也好,是真心也好,好歹也得赌他一把。
“信,我信你。”一张脸哭丧着,倒极像是要入了刑场的感觉。
她自然是怕白字崖再玩她一次,比如装失忆,比如让她纵马狂奔再突然降临,比如边装着天真边掐一个小妖冥教她又疼又痒的,所以颇有些嘲讽的问,“信你……白公子能将控制我一身修为的法术给撤去吗?还有那教人又痛又痒的妖冥……”
难怪叫妖冥,真是要命的东西。
她心道,不过是说说,做不得真,谁知道此人是不是又在戏弄他。
他比夙白还可恶。所谓妖孽……所谓妖孽啊……
她都能想象到当年的伊耆,面对这样一个泼皮无赖,是何等的绝望啊。
白字崖哼了一声,居然起手掐诀,一道白光“啪”的一声凭空闪动,就见一只蠕动的小虫儿飞到了白字崖的手中。
小虫儿浑身透明,虫身上有双翼,在白字崖面前飞着,而后他的手紧紧一握,朝露以为他要握死这只小虫,不觉惊讶的轻叫出声,“这就是小要命啊。”
“要命?”白字崖笑出了声,他铺开掌心,一条红线再度出现在掌心手纹处,然那只小要命则不见了踪影。
朝露不待去寻小要命,伸手向前,试图去召唤自己的无形剑,谁料依旧是浑身虚软,一手在空中虚抓了几回,也不见无形剑的剑体出鞘。
不觉跺脚,“可是我身上还是一点力气也没。”
白字崖叹气,“这就毫无办法了,我当初施法的时候……是照着半个月施的……”
“你……”
“来,为免夜长梦多,我先将你送回到你那些男人那里。”
“等等,什么那些男人。”
“废话真多……走……”
“可是……”
你变的也太快了吧。这话朝露没有说出口,她怕此人一个不爽快便立刻又变了个模样,到头来吃苦的还是自己。
白字崖都能感觉到此女子下句话的尾音会落在哪里,他不自觉的笑了笑。
曾经有一个人说的话与她很像,就在他决意离开百草园时候,他站在百草园外,此人却不能出来。
但他依旧追了他足足到山脚下,一阵惊雷从天空就将他劈了回去。
“苍术,为人为妖不过是一念之隔,为妖又能如何?为人又能如何?何苦为此事如此纠葛?”
那年的苍术,一身青莲色,却干干净净的。同样白雪皑皑的长留山,却不能教他长留。
他能感觉到沸腾在心中的一股邪念,时时刻刻的在惊扰着他,夜不能寐。
“哎……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伊耆……为世事苦,为禁锢苦,众事皆苦,不若随我闯荡出这长留山,换得三分自由。”
“不论是不是你的家,都莫要出世乱人。苍术本是济世救人的药草,即便是成了妖,也不能悯了人性……你莫要胡闹了,回长留山吧。”
苍术望着一片白茫苍山,咬牙说,“你都不敢出了长留山,还好说让我留下,长留山有何好?”
“你明明懂的……”伊耆的手僵在原处,他换做苦笑,“你陪着我在此受罪不说,还染上了邪气不散,终究是要怪我。可你这一走就真的无回头之路了,不若长留。”。
“是妖是人,已容不得我做主;是邪是正,更容不得你做主;是留是走,也容不得你我做主。”苍术甩手,望着伊耆与自己所处之间一道潜在的樊篱。
越过此樊篱,伊耆便会天命启动糟天雷袭击——“你肯越过此处,我便长留。”
手指的地方,长长久久的,未有动作。
苍术明了,至此一走,便再无回头之日。他将化作妖身,长留凡间,亦自问,会珍守一颗不变的心。只是他与伊耆的再见之日,了了无期。
而他,收回了手,淡淡的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君,珍重。此生若不能再见,当以来生相报……”
苍术转身,只听伊耆喃喃着说,“知己一人,足矣。”
他的身子微颤,清明色微微浮上眼眸,终究长吐一口气,离了这座待了很久很久很久的长留山。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君,珍重。此生若不能再见,当以来生相报……”
白字崖轻声呢喃着,不觉苦笑了一声,现如今,想回去,想回头,恐怕都已经有机会了。
再抬起头来,他却问朝露,“伊耆……他好么?”
“好……嗯……还可以……”想了想,朝露决定如是说。
“如此,那我们走吧。”白字崖突然抓着朝露的手,二人一起向着院门方向走去。
却在一轮明月之下,院墙之上,匍匐站着一排黑压压的人,这些人若幻影一般看不清脸面,只有其中一人,见他们终于注视到自己这些人了,才缓缓站起。
“主子就是猜到了,你白字崖不会是个忠心的奴。不好意思,这姑娘我们接收了。”
朝露抬首,见这些人非妖非人非仙,一派的虚幻不清的形貌,站在黑夜中比之无形剑的压力还要大,她微微心悸,自己究竟招惹到什么人了,为何会对她穷追不舍。
那直立而起的人,着一身黑衣劲装,以黑纱覆面,一头黑发迎风而起,他缓缓举手。
匍匐之人群起而立。
白字崖冷哼一声,忽而紧抓着朝露的手,“不好意思,尔等也触到我的逆鳞了,原先指不定我与她只是玩玩,如今我偏不将其交予你等。”
想不到,那人还在监视着他,可真够教人厌憎的行为。
那黑衣人同样的冷笑,“你能赢我等么?”
“不过是群半妖影卫,这便试试也罢。”白字崖的手心忽然出现一股拧在一起的藤蔓。
藤蔓越生越长,逐渐的蔓延至天空处,而白字崖的手一转,藤蔓便拧着股巨大的力量甩向了墙头的众人。
黑衣人声音笑的沙哑,从空中纵跃而起,一声唿哨,无数个身着黑衣的半妖影卫便以合围之势将
两人围在了中间。
白字崖说,“诶呀……如今真被你拖累了……”
朝露无奈,“明明是你施法让我动弹不得……”
若是无形剑能发挥作用,此刻这些半妖影卫或许都不在话下,可现如今,还得靠一个妖怪来保护她,这算什么。
朝露不由得有些屈辱。
她被拽了几分,就看藤蔓所袭之处,影卫瞬间消失,再眨眼间,便逼近了二人。影卫的速度很快,的确若影子一般,转瞬即逝。
他们手中都持着一柄亮晃晃的尖刀,尖刀刀刃极薄,在月光下泛着明光,就看眼前闪烁着几道白影,与黑色的影子交织在一起,藤蔓便碎裂了几处,白字崖的左手处飞出了一根鲜红色的长鞭。
白字崖明显的,有些吃力。
他换了左手,右手迅速的抓住朝露的胳膊,向后一扯,躲过其中一个影卫的纠缠。
朝露气喘吁吁的,大声说,“你顾好你那边,不用管我,我躲两三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如今同仇敌忾的感觉还真不错,但唯一的缺憾就在于自己这一身法力被抽的干干净净,即便如此,她也不是个想做拖后腿的人,所以勉力支撑着,在影卫的流窜中不断的避让。
虽影卫来势汹汹,然则朝露的法器为无形剑,来回使用时间不长久,但好歹比一般人适应快速的反应。她后退两步,又巧巧的弯腰,正好避开一个影卫的捉拿。
影卫对她,还不至于伤害,而是活捉。
但他们对白字崖,下的明显是狠手。务必一击致命。待朝露缓过神来之时,白字崖的身上又渗出了点点血痕。
那刀刃冰面片薄,一刀下去看着都疼,何况是伤到的本人。但白字崖不怕疼,曾经最疼的时候便是经历天劫之时,天上雷火将半边脸彻底毁去的那一日,从那一日之后,什么疼都不算疼,所以当身上的血色越积越多之时,白字崖的眼中反倒是满是战斗的意识。
二人的面前已躺着数个半妖影卫的尸体,但那站在墙头的黑衣人却动也未动。他的身上气势逼人,凌空冷眼旁观着眼底的一切,即便是半妖,也教朝露心中微微胆寒。
就像是从来没有惧怕过己方会输一般,那么不惧伤痛,那么不畏生死。便是这等毫不怕死的气概,半妖影卫不论倒下多少人,那活着的人,眼中的厉光是毫不畏惧。
白字崖唾去口中淤出的鲜血,抬首望着那站在高墙之上的黑衣蒙面上,冷笑着,“再来啊……再来多少个,我亦不怕。”
瞬间,便有一伏在地上的影卫持着把刀向他冲来,朝露口中惊出了一声尖叫。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影卫将刀扎在白字崖的腰腹间,一波血线再度汩汩落下,而她终于拼尽了体内最后的真元,调出了无形剑。
无形剑从手中虚虚软软的爬起,一剑斩向那兀自喘息着的影卫,当那无形无色的剑身刺穿了他的身体后,影卫连吭都未吭一声便瘫软在白字崖身上。
而朝露,也因气力全亏坐到在地上。
一时间,冷风灌耳,整个小院之中皆是厮杀过后的场景,满地的尸体。
白字崖冷冷的瞅着那蒙面男子,将那持刀的影卫推倒在地上,那柄刀仍扎在他的腰腹之上,他缓缓拔出,扔在了地上。
双方正在僵持阶段时候,朝露忽然瞥见一丝不妙的情况,她吃惊的说,“我们快闪。”
只听见天边忽然隆隆而来一阵晴天霹雳,正前方的那黑衣蒙面影卫手中正荡起一股黑烟,那黑烟飘渺着,倏然间便在朝露的惊慌声中飘到了二人身前。
黑烟席卷而过,闪之不及,一种绝望之气瞬间萦绕全身,她便仓皇的看着白字崖捂着腹部致命之处晃了两晃,终于倒在了地上。
又是一个晴天霹雳,满院子尚存的半妖影卫缓缓站起,再度以合拢之势向二人围了过来。
白字崖嗤笑了声,“这是那人的灵岩毒。”
“那是什么?你还有救的。”朝露慌忙爬了过去,捂着白字崖腹部汩汩而出的血,她焦急的在挂兜之中翻着伊耆的灵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塞到白字崖的口中。
他一把挡了出去,望着那遥远处不断降下的霹雳,轻轻的说,“他来了。”
“谁?”
下意识的问,朝露忽觉一阵烦闷恶心,那黑烟之毒顿时在体内起了反应,面色晦暗,不再明朗,她委顿的滑到在地上,只能用一只胳膊勉力撑着自己。
就在眼前一阵亮光,霹雳声轰然响在耳畔之时,一个身材极为高大,身着玄袍,满是霸气的男子出现在视野之内。
他的面色亦是冷冷的,身后身前皆是笼光围绕,而手上,卷着一个黑色长鞭,当长鞭袭处,一声龙吟,黑龙在小院之中咆哮而过,就听见几声连续的惨叫声,围在二人外方的半妖影卫纷纷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道霹雳再度砸在了这男人的身上,借着逆反而来的光,朝露惊出了声,“伊耆师傅!”
伊耆未曾理会她,当第二道长鞭再度向着那蒙面男子扔去的时候,那男子的眼中现出了几丝惊慌,凭空消失在了空中。
白字崖吐了口鲜血,仰首望着那缓缓落在面前的伊耆。
他说,“想不到此生还有见面的时候。”
伊耆说,“你死了,我总要来送一送。”
白字崖笑,“如今这阵势,恐怕你也活不了……”
一阵响雷,夹着万马奔腾的云卷风声,缓缓聚成一个漩涡,悬在二人的顶上。
伊耆也笑,他俯身扶起白字崖,望着他一身的伤痕和血色,“泼皮,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也好,苍术总算可以回去了。”白字崖轻轻的说,不自觉的便缓缓闭上眼。“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君,珍重。此生若不能活着,当以来生相报……”
伊耆叹气,将白字崖负在肩背之上,扭头说道,“我早已说过,知己,一个足矣。”
“那我能回家了是么……”白字崖的脸渐渐的变幻,化为那半张残缺不堪的面容。
每当伊耆离朝露远去一步,顶上那不断集聚的漩涡便离她一步。
伊耆温和的叹了声,“自然是能回家了……”
我还是那个泼皮苍术对不对?——对。
那我还是那个不犯坏事的苍术对不对?——对。
那回了百草园,你还肯容我胡闹对不对?
轻声叹息,那回话依旧温柔,“也对。”
漩涡雷电光越聚越厚重,白字崖抬头看了看愈来愈暗的天,慢慢阖上了眼,他说,“伊耆。”
“嗯?”
“好累……”
“好累便睡吧。睡醒了,就回家了。”
朝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离自己,愈来愈远。
那眼泪,便止不住的,化作一地珍珠,滚落在小院当中。然则,小院里,一个活人也没有。
当那宽宽的长袖轻拂,她的身子被轻托而起,那迷了路的师尊出现在眼底时候,她嘶哑着声音,
勉力抬手,指着那远处天雷滚动的地方说,“师尊……伊耆师傅……苍术……我……”
可她却真的记不起,那天,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她醒来的时候,便窝在师尊的怀里,呆呆的看着他,颇为歉疚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