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这天是临时通知三号馆开放,所有设施的使用方法也是员工现场指导、游客现场摸索,才逐渐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过来的游客都没有做过相应准备,早前其他人过来体验也都是现场写现场体验,没有尝试过把老旧信件放进去。
每个人心里都既期待又怀疑:真的可以出来吗?隔了那么多年的人,真的可以再以全息影像的形式出现在她们眼前吗?
很多都期待这是真的。
又害怕这是真的。
祖孙二人小心地把信件放进展位,老婆婆的手还有些舍不得挪开,生怕这没见过的仪器会把信毁了。
直至孙子小声劝说,她才忧心忡忡地放了手。
没有人嫌弃老婆婆太磨蹭。
不管什么时候,都很少有人能数十年如一日地怀念着另一个人。
有些事正是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真正碰见的时候才会更受触动。
祖孙二人站在展位前,定定地望着那张久远无比的信笺。
那么短的十秒,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十年一样漫长。
很快地,画面里出现了一个长得很寻常的青年士兵。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灰扑扑的军大衣,军大衣已经很破旧了。
青年士兵面前是张很破破烂烂但收拾得很整齐的桌子,他面前放着支廉价的钢笔和快要用到底的墨水。
不少人都屏住了呼吸。
因为那个青年士兵和老婆婆孙子长得实在太像了。
看着仿佛连年纪都差不多。
只是一个待在冷飕飕的军营里,屋里明显没生炭火取暖,窗户上还糊着一重重挡风用的旧报纸,想来要是风大一些就会呼呼呼地往屋里灌进来。看起来就很冷,冷得青年士兵摊开信纸落笔时又忍不住腾出手来裹紧身上的军大衣。
那老婆婆的孙子却是穿着外形很时髦的羽绒服,里头穿着贴身的高领毛衣,一看就叫人觉得暖和无比。
爷孙俩跨越几十年的时间遥遥相对。
一边条件简陋。
一边生活优渥。
一个颈边和手上都长了冻疮。
一个嫌展廊里太暖和把围巾和手套解了下来搭在手上。
这样的对比,莫名就让人感慨万千。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传来。
“进来。”
青年士兵搁下笔把才写了个称呼的信,用空白信纸把它压在底下。
听到这声音,站在那青年士兵面前的老婆婆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心里想着,要是真的有什么鬼神,他在九泉之下还这样年轻,她却已经满头白发,说她俩是夫妻都没人信的吧?
人的一辈子啊,难熬的时候很煎熬,熬过去以后又发现时间过得那么快,一眨眼就那么多年过去了。
那冷飕飕的屋里头有人推门而入,是三四个看起来还没满二十岁的小伙子,他们稚气犹存的脸庞上混杂着被猛烈阳光晒出来的黑以及冰天雪地冻出来的红。
为首的小伙子憨憨一笑,露出一口被肤色衬得挺白的牙齿:“班长,听说你给猛子写了家书,帮我们也写一封行不?”
“是啊,班长,我们都不会写字,班长你帮我们写呗。”
“我也想给我娘报个信。”
看着眼前一张张朝气蓬勃的笑脸,青年士兵眼底有难掩的痛色。他们这一去九死一生,活着回来的机会很小,这些小伙子都还是半大孩子啊!
“好,你们想写什么都成,一个一个来。”
几个小伙子立刻把青年士兵团团围住,轮流把自己早就想好的信念给青年士兵听。
他们都还年轻,也没读过什么书,写起家书来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有个大个子就用他洪亮的声音念出心里话:“媳妇,我想你了,我出发时你怀上了,现在是不是已经生下个大胖小子?生个女儿也好,只要是你生的我都稀罕,主/席说了,女人能顶半边天!”
这张嘴想你、闭嘴稀罕的,引得其他人嘿嘿发笑,闹腾着说等打完仗一定要去大个子家里补吃个红鸡蛋。
最好配上香喷喷的黄酒!
得劲!
青年士兵把他们的话一句接一句地写在纸上。
眼眶不觉有些发热。
都还是半大小子啊。
到这会儿他们惦念着的,也不过是远在家乡的老子亲娘、媳妇孩子。
他们没那么多崇高无私的想法,就想着去打仗、去把仗打赢,高高兴兴回家去,亲爹亲娘在身旁,老婆孩子热炕头!
都说保家卫国保家卫国,保卫了国家,也就保卫了家!
青年士兵忍住眼底翻涌的泪花,帮几个小伙子把家书写完,目送他们兴高采烈地拿着信走了。他拿出自己才刚动笔的家书,久久无法下笔,过了好一会,才满面沉重地写下第一句。
这时又有人来敲门。
青年士兵再次停笔。
这次来的是两个身穿空心棉袄的姑娘,脸上同样被冻得通红。
女兵们平时的训练强度和其他人一样,同样要练习射击、放弹,同样要在冰天雪地里站岗放哨。
她们也是来请青年士兵写信的,一个写给家里的娘,一个写给家里的丈夫。
她们没多少羞涩,大大方方地把想写在信里的话一句句说给青年士兵听。
无非都是让家里人好好过日子,要么说妹妹的嫁妆该准备起来了,要么说以后不管多苦多难一定要供孩子读书。
孩子要是不愿去,打他几顿也要把他撵去,别舍不得动手!
往后啊,能识字算数的到哪都吃得开,像咱班长就认得许多字!
青年士兵听了脸上有些臊,他其实也没认多少字,都是以前有个老兵手把手教他的,连钢笔也是对方送他的,要不然他可买不起这么稀罕的东西。
不过这姑娘说得有道理,他一会也得把这话写进信里,好叫妻子以后也必须送孩子去念书。
要是他们牺牲了,国家不会亏待他们孩子的,肯定能有书念。
等将来没仗打了,读书人就吃香了,孩子得读书才有出息!
青年士兵一连帮战友们写了好几封信,仍是一笔一划地把字写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
他没学过书法,也不懂什么结构、什么技巧,只能尽力把每一个字都写得足够清楚,生怕他们家里人收到信时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
这可能是他们有机会送回家的最后一封信了。
等他们出发以后,或许就没法再送信回来。
他得好好写,他得好好给他们写。
青年士兵送走了两位女兵,眼泪终于模糊了视线。
他见墨水快用完了,鼻头越发酸楚,趁着眼泪还没掉下来先把面前的信纸推远,生怕泪水洇湿了信纸,叫家里人看了也跟着哭。
他不是怕死,只是觉得太难过了,难过得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
每一个都是他手底下的兵啊,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家中有爷奶父母、有兄弟姐妹、有儿有女、有媳妇丈夫。
青年士兵正哭得伤心,他们的排长过来了。
见他在那没出息地流马尿,抬脚踹了他屁股下的椅子一脚,径自坐到他对面去。
青年士兵忙把泪水给擦干了。
排长这会儿胡子拉碴,看起来挺久没打理了,瞧着不像个带兵的,倒像个凶恶无比的悍匪。
他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瓶还有大半瓶的墨水,往青年士兵桌上一搁,说道:“就知道你快用完了,给你弄来一瓶。稀缺物资,省着点用。”
“谢排长!”青年士兵振作起来说完,小心翼翼地给钢笔上墨。
排长往身后的墙上一靠,烟瘾有点犯了,却没烟可以抽,只能动了动指头做了个捻烟动作。他倚在那儿看着青年士兵给钢笔上好墨水,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给我也写封家书吧。”
青年士兵立刻点点头,让排长把家书内容说一说。
“没啥好说的。”排长叹气,“你就写,‘要是我回不来,你找个好男人嫁了吧’,没别的了。”
青年士兵顿住。
他一笔一画地帮排长把信写好。
排长是很爱他妻子的。
他记得自己刚到排长手底下时还是个新兵蛋子,排长拿出张他妻子的照片得意地给他们看,说这玩意稀罕得很,城里人都不一定有机会拍。
得了空,排长就挨个问过去:“我媳妇,好看不?”不等人回答,他又自顾自地得意起来,“嘿,好看就对了,我媳妇可是咱那一带最标志的姑娘!”
排长自己也识字,不自己写这封简短的家书,估计是不愿意亲手写这么一句话。
谁愿意把心爱的人推给别人呢?
不过是不愿意让她余生在孤独和痛苦里度过而已。
青年士兵有了新墨水,又陆陆续续帮好些战友写了他们的家书,连其他班的兵听说这事后都跑过来让他代写。
青年士兵的家书也写完了。
他听了许多人想要讲给所爱的人听的话,下笔时想说的话便越来越多。
他说让她找个好男人嫁了。
他说一定要让孩子们读书,等他们出人头地后孝敬你。
他说别在意眼前的艰难,以后的日子会好的,一定要好好活。
他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写进信里,最后写下来的却只有一句又一句让她余生照顾好自己的叮咛。
他们这一去,很可能回不来了。
可他们愿意为家国安宁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即便要粉身碎骨、即便要身死异乡,他们也不会迟疑!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随着信被装进信封里,那遥远而令人伤怀的画面也渐渐消失了。
有人边看边数了数,青年写这封家书的时候一共被打断九次,先后替二十八个战友写了信。
这不是一封家书——
这是二十九封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