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老越往上看越像树,越往下看越像人,但之前距离远了只能注意到上半部分,这也是孩童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的原因。
等现在凑近了看,他就仿佛一副被拉成了枯树模样的干尸。
树老的脸长在树干上方的树瘤上,两个深邃的眼窝周边,皮肤干燥的翘起,露出里面毫无血色的肌肉和发黄溃烂的粘液,也不知是脂肪还是树液。
这副样子足以将胆小的成年人吓得屁滚尿流,而那个孩童却对这种场面不以为意。
“我不用升天,我只要正常活着。”
孩童的神情当中没有倔强,也没有固执,只有一种理所当然。
树老越发觉得有意思起来,嘿嘿笑了起来,脖子后面的手随着他的笑声而晃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看着孩童清明的双眸,眼白莹润,丝毫没有任何血丝与黑线,不由惊奇道:“沾了周围如此多的死气,竟然尘埃不染?莫不是白莲子?”
说道此处,他脑后的手臂不由直晃,开口大笑:“你若真是白莲子,那天命果然在我!不移不动,自守独株,也有稀品主动凑上来助我修行!”
树瘤上的裂口一开一合,孩童发现,原来里面有个白色的肉虫在蠕动。它随着对方的笑声,正在不停的颤动,似乎是做舌头的用处。
树老脑后的一只手,发出短促的嘎嘎嘎嘎声音,就仿佛将两片干燥的橡胶,放在一起用力摩擦,让人听到后就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就在这样的声音中,他的手放了下来,这时候孩童才看到,他毛茸茸的掌心中,有一颗发黄溃烂的提子。
那提子看起来似乎还有着温度,身上蒸腾着热气,好似刚从锅中煮熟捞出的一般。
树老似乎想尽量露出和善的笑容,只是那树瘤上遍布的小疙瘩,实在让人难以分辨他的表情。
“来,你不是饿了么?快吃吧。”
孩童见到这诡异的景象却完全没有犹豫,立刻伸出手,就要去抓那个提子。
就在这时,一道大喝声传来:“莫要吃!”
孩童疑惑的抬起头,看向周围,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树老立刻直起原本微微弯曲的身体,树瘤上两个黑黝黝的孔洞诡异的移动起来。
若是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原来移动的是树瘤上的肉皮。
肉皮右边下陷,左边上凸,这便是向右移动视线,只是眼动围着树瘤转了两圈,亦未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树老语气森然道:“哪里来的杂牲,扰我点化白莲子,莫要坏我们师徒机缘!”
就在那眼洞移到树瘤后方时,孩童身后的尸体堆中,最上面的干尸被忽然掀翻,一个浑身污血的人影暴起,手中寒芒挥过,便噼在了树老伸下来的手上。
“彭!”的一声,木屑翻飞!
树老全身因为剧痛而开始不停晃动,惨叫起来。
那惨叫声极为凄厉,负剑的孩童忍不住捂着耳朵,痛苦的跪坐下来。
从尸体堆中冲出来的人,因为脸上的污血,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但怒目圆睁的双眸,咬紧的牙关,青筋暴起攥紧利刃的双手,都显示着他的愤怒。
全然不顾血水涌出的双耳,他又是一声大喝,挥舞着满是豁口的残破长刀,却将其挥舞的宛如满月,曾的一声割开空气,用力凿在了树老腰部的坑洞上。
这一刀,却没有再发出利刃砍柴的声响,而是极为顺遂的,将其腰腹的血肉一分为二!
树老的上半部分,随着重力跌落在地,发出轰然巨响。
他树瘤一样的脸上,愕然张开大嘴,里面原本发出尖锐啸叫的肉虫,此时也不再震动,而是微微振颤着发出声音。
“你还活着?这怎么可能?你们的血早就被我吸干了,你为什么还能活着?”
诧异过后,树瘤上的五官顿时挤在了一起,凶厉道:“你该不会是,也他娘的得道了吧?”
那偷袭的汉子不答话,任凭双耳流血,就这样挥舞长刀,三步上前,向着跌落在地的树瘤脑袋噼砍过去!
只见树老脑后的手掌们,忽然发出卡吧卡吧的折断声,纷纷在不同的部位弯折出了关节,一下带着被噼断的上本部分身躯爬了起来,活似个大蜘蛛。
他的这些手掌灵活至极,数手并用,噼里啪啦的拍打着地面,便向后窜出,躲过了汉子的刀光。
只不过也因此,原本十分软烂的断裂处,也重新干硬起来,更加像树,而非被一斩就断的肉体。
树瘤气的发抖,嘴里的肉虫不停颤动,发出怒骂声道:“该死的狗杂牲!你知不知道老道我为了化形,喝了多少无辜之人的血肉?全他娘的浪费了!他们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找你索命的!”
那汉子根本听不到树老在骂什么,只是强提单刀,冲上去就要继续噼砍!
树老化形被强行中止,此时已经变成了像是竹节虫,又像是蜘蛛或者蜈蚣的树,和人的模样几乎毫不沾边,气的发狂,无比细长的一巴掌,宛若矛头般向着汉子扇了过去!
“你害得我接下来还要再喝几百人的血肉,你特娘就是杀人凶手!”
汉子抬刀欲挡,只听砰的一声,手中早已满是豁口的长刀瞬间断裂,刀刃斜斜飞出,插在不远处的尸体上。
而树老的另一巴掌也拍了过来!
此时它用来支撑身子的手掌也有五根,足够它稳住圆柱体般的身形,空出两只手,一只手击断了长刀,另一只手直刺了汉子的胸口,却直听卡察一声,树老嘴里的肉虫又是一声惨叫。
原来第二只手就是之前被汉子偷袭砍中的手,它原本的含恨一击,却打在了汉子胸前同样被血污蒙住的护心镜上,如此大力,竟然直接将自己的手臂给拍断了!
只是汉子也不好过,口中喷出鲜血,身形向后飞出,彭的一声落在了那孩童的脚边。
孩童看着这个口中渗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男人,心中啧啧感叹自己还真是够拼命。
没错,无论是这个孩童,还是这个男人,全都是陈广自己。
但不同的是,化为孩童的陈广,还有自己的意识。而化作这个男人的分身,却连自己的记忆都封闭了。
毕竟资讯没有跟陈广说清楚,这个‘扮演身份’,究竟是只要符合明面上的身份就好,还是连内心想法都要完全一致。
在肉体的细胞层面,陈广可以轻而易举的做到完美无缺的伪装,可是要是因为保留着记忆而被资讯判断为心理层面不一致白忙活一场那就太亏了。
因此陈广干脆两种方式一起来,化作这个孩童的自己,只管外在表现上的扮演。而化作这个战死锦衣卫的自己,则从思想和灵魂都一起扮演。
陈广可不能眼见自己的分身死掉,他不慌不忙的从背后卸下一柄完好无损的长刀,塞在了这个现在名叫沉智义的分身的手中。
沉智义龇牙咧嘴的坐起身来,看着手中精美的绣春刀,又看了看身后这个神情没有什么波动的孩子,深吸口气,轻声道:“多谢!”
他隐约记得,这把绣春刀似乎是他的上级王百户的佩刀,看起来那个草包没来得及和倭寇对一次刀就死了。
只是沉智义总觉得自己的脑袋浑浑噩噩的,曾经的记忆仿佛距离自己十分遥远,无论是想起新丧不久的父亲,还是喝兵血的刘千户,心中都无法升起任何情绪。
甚至面对那个曾经杀过自己的一次的树妖,脸上表现出来的愤怒也只是为自己增添凶厉,不过是以往战斗时的习惯。
他心中立刻一咯噔:坏了,我不会染了秽要变浊物了吧?
但眼下想这些事情都没有意义,眼前就是要人命的凶邪,不想死只能继续战斗。他勉强站起身来,将胸前已经碎成两瓣的染血护心镜丢在了地上。
深吸口气,重新握紧长刀,目视前方。
随即,沉智义就有些傻眼的发现,那个树妖脑后的七根手,已经舞得宛如残影,一熘烟向着森林的方向爬去,不多时就不见了踪影。
沉智义心中一沉,暗道糟糕。凶邪可不是以德报怨的玩意,自己砍伤了它,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来报复。
它既然想着逃走,很显然目前的状况很差,自认为不是自己的对手,那自己更应该趁着此时斩草除根才对!
沉智义立刻迈腿,就想追上去,但想起身后还有个孩子,回过头看了眼,发现对方没有逃走,仍然平静的站在原地。
一回头,犹豫一起,心气便泄了,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还好用手中的绣春刀锄在了地上,当个拐杖稳住了身形。
沉智义喘着粗气,抬起头,看着周围的尸体,强忍住直接躺在地上昏睡过去的强烈困意,皱起眉头。
果然,即使是面对过去同袍战友的尸体,他也难以升起哀伤的心情。
自己是怎么了?
莫非真的染了秽?
若是如此,自己可不能回户所了。
虽然按道理来说,只有杀死已经变为凶邪的浊物才算功劳,可户所那边的做派,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好不容易逮到个染了秽而还没变成凶邪的人,他们可不会千辛万苦的带着自己去寺庙斩邪尾。
他们只会把自己捆起来,故意喂自己最恶心下作的东西吃,不停的侮辱刺激自己,等着自己在锁链的捆绑当中化为凶邪,然后再砍掉自己的脑袋,拿着尸体去领功劳。
毕竟,真正的凶邪,可不是户所那帮人能对付的。
奉上凶邪浊物头颅的功劳,几乎能上达天听,即便功劳最后会被层层盘剥,但至少也能有口汤水喝。沉智义对自己的同僚很有信心,他们不是九成九,而是十成会做出这种事来。
想到这里,沉智义心中一惊,这才回想起自己刚刚的表现,简直不可思议。
自己……竟然如同恶捕快一样,逼退了一个凶邪?
甚至用的,还是被倭寇们砍崩了刃口的破刀。
这放在以前,沉智义想都不敢想,但凡远远看到凶邪,他早跑八百里开外了,哪有今日仗义出手,从凶邪手中救下孩童的勇气?
只不过,沉智义并没有为此感到兴奋,反而更加的绝望。
这样的表现更说明,自己指定是染了秽,即将变为浊物……
除了僧和恶捕快,没有任何人能对付凶邪,这是常识。
想到此处,沉智义不由握紧了两分手里的绣春刀,眼神微微眯起,看向了一旁的这个孩童。
不回户所这种事情无所谓,反正他都有十几个月没发过饷了。自己也因为户所内缺女儿家,至今没有成家,母亲难产去世,父亲去年得了瘟死了,孑然一身,虽然抛弃户籍会有诸多不便,却大不了打家劫舍落草为寇。
可若是行踪暴露……被恶捕快推测出自己染了秽,前来捉拿自己,自己可绝计不是对手。
不过看着面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小孩,沉智义忽然想起那个树浊对这个孩子说的话。
于是他皱眉仔细回忆,喃喃道:“白莲子……这个词好像听过?”
沉智义本以为自己需要苦苦回忆才能想起来,可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了起来。
可这记忆,甚至久远到十三年前!
那时候,他曾跟随父亲去过一次六扇门,具体是什么事情父亲没说。只是在路过某个窗户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一个老者絮絮叨叨的讲课声。
沉智义知道,那是成为恶捕快之前必须熟背的课程。成为恶捕快对户籍没有任何要求,待遇却十分丰厚,子嗣更是能转为良籍,可以读书考科举,因此在奴籍和军籍的眼中,恶捕快就是香饽饽。
只可惜,沉智义在十四岁那年没能通过入学考核,被刷了下来。
此时好不容易有机会偷学,沉智义立刻趴在人家墙根悄悄听了起来,结果都是自己听不懂的内容,越听越犯困,最后被父亲在脑袋上敲了一下才醒过来,才发现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
课堂中老者所讲述的内容,沉智义以为自己一句都不记得,可现在回忆起来,那些内容竟然犹在耳畔。
其中,就有关于白莲子的内容。
窗户内的老者幽幽道:“还有,你们要记得,若是寻得白莲子,纵使你们丢了命,也要把他护好,带回衙门,听清楚没有?”
“是!”
那些新晋的恶捕快齐声应是,基本上都是些年轻的孩子,甚至听起来比十三年前的自己还要年轻。
这时老者又道:“韩六,你想问什么?”
一个稍有些吊儿郎当,却刻意收敛的声音,好奇道:“陈师,那白莲子,究竟有什么用?”
老者哼了一声:“有什么用你们不用管,只需要知道,如果你们以后自染污秽,若是有白莲子,便可救得你们的性命!”
有白莲子,就可以救命?
沉智义沉重的心情顿时一松,忍不住笑道:“看来我命不该绝!”
陈广无语的看着沉智义,心说没那么严重,你死了最多你扮演的这个身份不算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
沉智义看向这个孩童,出声问道。
他现在感觉自己的耳鸣好多了,已经能稍微听到声音了。
陈广澹澹道:“我没有名字。”
他不是装,而是这个被陈广选择扮演的孩子,就是这种看什么都内心毫无波动的人。
陈广通过他的脑组织,看出来他有些脑神经方面的疾病,不会对任何事物产生恐惧,激素也十分异常,心情难以大起大落。
说实话,陈广选择他也是这个原因。毕竟如果是演员的话,面无表情的角色当然最好演,可除此之外,应该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才对。
沉智义点点头,随口道:“那你就叫无名吧……以后跟着我,我管你饭吃。”
他看到小孩眼前一亮,利索应答道:“好!”
————
入夜,沉智义满怀心事的睡下,将自己在战场上寻找到的干粮都给了无名吃。
还是夏天,他们没有生火,无名小口小口地啃着干粮,一副享受的模样。
然而奇物宇宙中,陈广的本体感应着正在进行扮演的分身,却微微蹙眉。
他轻声道:“总觉得……这个宇宙不太简单的样子?是不是应该换个宇宙?”
但虚空海当中,纯靠自己移动,真的很难寻找到另一个宇宙的位置。
毕竟虚空海所代表的是‘无’,实际上里面是没有距离这个概念的,因为连时空都没有,哪来的距离?
所以只要能掌握跨宇宙穿越的科技,再找到坐标,像系统那样穿越并不十分困难。可真的让自己的灵魂实打实在虚空海中摸索,他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找到这个和主神空间没任何联系的独立宇宙来。
通过空间宝石,直接寻找到这个宇宙的地球,然后用磁场转动简单扫描了整个星球,发现这个星球只是有点所谓的妖怪后,陈广就按捺不住一年的等待,连忙寻找了个不需要太多演技就能扮演的孩子。
将这个孩子本体存放在鸿蒙维度中安睡,陈广从分子级别变成他的模样,开始了为期仅仅三个月的扮演。
然而这几天的遭遇,陈广越来越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陈广干脆暂时中断了扮演,让自己现在名为无名的分身,用鸿蒙维度再凝聚出一个自己来。
只见正在吃干粮的无名,忽然放下了手中划嗓子的死面饼,抬起头,一缕紫气从头顶飞出……化为了曼哈顿博士的样子。
毕竟陈广的目的就是上伪装,那就伪装到极致,让能够顺着无名或者沉智义信息追踪到这个宇宙的存在,哪怕逆转时间也只能看到曼哈顿博士的样子。
之后要是找曼哈顿博士的麻烦,就和陈广自己没关系了。
变成曼哈顿博士模样的陈广,回过头,看向森林的方向。
里面一个巨大的蜘蛛模样的怪物,被这一眼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向着森林深处窜去。
这个所谓的蜘蛛,正是白天逃走的树老。
此时树老心中惊惧欲死,嘴里的肉虫慌张的乱爬,含湖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到底是什么浊物?不不不,不不不,那不是浊物,那不是浊物,那是渊!那是渊!”
它树瘤上的两个孔洞,不停的流出黄褐色的汁液,脑后的树干手简直挥出了残影。
然而肉虫却依然绝望的哭嚎道:“逃不掉的!逃不掉的!那是渊!那个孩子居然是诞!我居然试图把自己种在诞的身体里!我死定了!我死定了!
”
下一刻,一个蓝色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树老的面前。
曼哈顿博士身体散发的光芒,几乎将整个森林照亮,他散发着白光的双眸看向树老,轻声道:“渊……是什么?”
树老一愣,刚要回答,曼哈顿博士却平静的摇摇头:“算了,太麻烦了,你虽然没有脑电波,但你还有灵魂。”
说着,他一抬手,将树老的灵魂从它身上直接抽了出来。
“彭!”的一声。
那些支撑起树老的肢体,统统被自重压断,让它的树干重重跌落在地上。
这一次,它就如同一个后现代木凋艺术品,再无任何一丝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