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副带有立体效果的《童子窥戏图》,从那个角度看,瓶子上的戏台,琉璃屋檐,墙内部分的草坪、假山、水榭,人物如花旦、小生、青衣、花脸,桌椅,乐师;更近处瓶子底部的池沼,蒹葭,游鱼,后方接近瓶颈的墙外的竹石花树,大树,远山,芭蕉,窥戏的孩童,空中的燕子,一下子都变得立体了起来。
“转一转瓶子。”四表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大赏瓶:“这戏法变得……”
周至将瓶子轻轻转动,四舅妈突然一把抓住四表舅的胳膊:“这是……通景!不,比画作上的通景神奇百倍!”
“的确是通景手法。”四表舅点头:“不过将赏瓶的幅度变化也巧妙地利用了起来,远比平面上作画的通景手法复杂百倍,因此营造出的立体效果,也就神奇百倍,真是巧夺天工!”
“舅妈,什么叫通景?”
“肘子你先把东西放下,小心点。”四舅妈说道。
“哦。”
“这通景啊,其实就是西洋透视手法。”四表舅说道:“这种画在圆明园、故宫敬胜斋、倦勤斋都有。”
“不过圆明园和敬胜斋的通景画都已经毁了,现在就倦勤斋还有保存。”
“那里的通景画是将整个顶棚描绘成一座藤萝架,架上爬满了藤萝,并盛开着蓝紫色的花朵。透过藤萝架和枝干花叶,从空隙中能见到蓝蓝的天空。”
“这一切都是画出来的。藤萝花朵的形状依照远近透视而不同。观者如果站在戏台前面的某一点上,也只有从这一点,抬头向顶棚望去,就会发现藤萝架上的一朵花,正好就悬在你的头顶上,呈正透视状。”
“以这朵花为中心,逐渐向四周远去,花朵也慢慢变成倾斜状,离这个中心花朵越远的地方,花朵的形状倾斜度越大,最远处的花朵几乎是平躺着的样子。”
“可是当你站在这个点上向戏台方向看去,就会发现画面变了,那些藤萝架上的花朵,神奇地变成了朵朵下垂的模样。”
“画师就是用这种高超的表现手法,营造出一种很奇妙的立体视错觉。这种手法,就叫做‘通景’。”
“也就是说,通景这道技艺,就是利用西方透视技巧,在特定的观测点上,将平面上的画面,通过巧妙的画法和观者的视力错觉,让画面营造出一种立体的视觉效果?”
“嗯,就是这个意思。”四表舅对周至的解释表示认可:“你是怎么发现这道机关的?”
“嗨!”周至笑道:“这瓶子当时就这样摆在一个矮几上,我们蹲在那儿研究,因为这瓶子的画法实在是古怪,因此最终认定这应该是后朝民窑彷品,或者就是官窑没有被毁掉的次品,直到我起身的时候慢了一点,发现了这个秘密。”
“你这运气可真是太好了。”四舅妈笑道:“那这个赏瓶就要加上通景二字——乾隆官窑童子窥戏双狮耳五彩通景大赏瓶。”
其实周至在发现这个瓷瓶的秘密之后就已经确定是乾隆官窑的东西了,而且可以想见的是这玩意儿工艺难度实在是太高,因此就和被誉为“瓷母”,正式名称应当叫做“各种釉色大瓷瓶”那件乾隆大瓶一样,成了孤品。
现在得到了四舅妈和四舅的肯定,周至心里当然更加高兴。
“肘子你花了多少钱?”
“四百,当做后彷乾隆的残次彷品买的。白菜价。”
“还真是白菜价。”四表舅不由得抽了抽嘴角,滴咕道:“这玩意儿换谁来都得打眼,谁知道乾隆年间唐英还将通景技法运用到了瓷器上……”
“那这个呢?”四舅妈拿起那个哥釉鱼篓尊:“这个有什么疑问吗?”
“这个呀,”周至将边上几件东西也推到了四舅妈的身边:“这是卖家和这几样——铜髹银撑腰虎笔架,撮箕砖砚,寿星牙尖凋件印章,青花荷叶笔舔——算作一套文房处理给我的,一千五。”
“那里为何有单独将它挑了出来呢?”四舅妈微笑着问道。
“因为这东西就跟那瓷瓶一样,古怪。”
“哪里古怪?”
“从胎底,支钉痕迹,紫口铁足,金丝铁线,开片细碎粗细不一等特征来判定,这应该是一件南宋哥窑精品。”
“但是却又一个很大的疑问,就是器型。”
“按照刘三爷的观点,哥窑传世的都是礼器造型,而这一件瓷器器型近似明清时代的鱼篓尊,和传世哥窑造型不合,因此将之定为了明彷,因此就不能叫哥窑了,只能称作‘哥釉’。”
四舅妈翻转着瓷器认真鉴别,嘴里说道:“清代蓝浦《JDZ陶录》卷六‘镇彷古窑考’记载,哥窑乃宋代所烧,本龙泉琉田窑,处州人章姓兄弟分造,兄弟各生一;当时别其所陶,兄长所造,曰哥窑。”
“哥窑瓷器土脉细紫,质地颇薄。有紫铁足,多断纹隐裂如鱼子。釉色浓澹不一,惟米色、粉青两种,汁纯粹者贵。”
“《肆考》云:古哥窑器,质之隐纹如龟子,古官窑,质之隐纹如蟹爪;碎器纹则大小块碎。”
“哥窑和官窑都是同一地方取土,因此史称其‘色好者类官,亦号百极碎’,只能通过隐纹与汁釉加以鉴别,比官窑略次。”
“因此《南窑笔记》关于哥窑的记录是‘哥窑即章窑,出杭州大观之后,章姓兄弟,处州人也,业陶,窃做于修内寺。’”
“因为修内司是宋代制作官窑瓷器的地方,文章这是说哥窑其实就是在官窑里给俩兄弟偷造出来的,‘故釉色仿佛官窑’。但‘纹片粗硬,隐以墨漆,独成一宗釉色,亦肥厚,有粉青、月白、澹牙色数种’。”
“文中还记载:又有深米色者为弟窑,不堪珍贵。”
“似乎是兄弟俩在官窑学到了手艺后,出来制作了大量几乎可与官窑匹敌的精品瓷器,成了后世认定的宋瓷一脉精品。”
“也可能压根就没有出来,给搞成了公私合营。”四表舅说道:“因为哥窑的窑址至今都没有找到,搞不好就是两兄弟一直在利用官窑烧造都说不定。”
“不管怎么说吧。”周至点头:“这件瓷器除了器型之外,其余所有特征都与哥窑完全契合,因此我觉得刘三爷的定论下得过于武断了。”
四舅妈就对着四表舅笑道:“肘子嘴里的刘三爷,应该也是蜀都的鉴赏大家,只可惜好东西看得太多了,因此对稍有偏差的陌生器物,便划归到了彷品的行列。”
四表舅将那鱼篓尊接过来摩挲了两下:“不敢怀疑自己的知识体系,不敢突破自我认知,这就叫知见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