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陆言在家人的带领下,来到了村子里一户人家吊唁。
这家也姓陆,也和陆言他们家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因为在族里排行第六,所以都称之为陆老六。
陆老六今年五十四岁了,是陆言伯伯叔叔辈的人。
他的闺女嫁去了隔壁村,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人就死了。
不仅闺女死了,肚子里的未出生的孩子也没了。
一尸两命。
陆老六疼这个闺女,把尸体带回来之后,停灵停了七天,还没下葬。
也亏得现在天气冷,不然早臭了。
陆父对陆言说:“说起来,这个堂妹平时和你关系还不错。这一次,真的太可惜了。这帮造孽的畜牲,有朝一日,非得把他们抽筋剥皮不可!”
他说起话来的语气里,是满满的恨意。
附近的村庄,包括陆言他们自己的村庄,所有的村民可是饱受倭寇侵扰,和这些倭寇可算是不共戴天。
“死的又何止你堂妹一个人。要是人人都把亲戚的尸骨殓回来,恐怕祠堂都摆不下了。也就是你堂妹太可怜了,一家人全死了,你六伯伯才把她的尸体带回来办丧事。”
“一会儿瞧见了人,可得小心着点说话,不能戳了人家伤心事啊。”
陆父千叮嘱万嘱咐,表情很酸涩。
陆言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们一行人,身穿白衣,披麻戴孝,好像世界原本就是灰白色的一样,压抑而沉闷,没有人脸上带着笑,倒不像过年,氛围分外凄惨。
也就只有还不识愁滋味的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还能乐呵玩一玩。
很快来到陆老六家中。
堂妹的灵柩就摆在院子里,院子里挂满了白幡。
早在陆言他们之前,就已经有其他人过来吊唁了。
陆言走过去,上了炷香,又磕了个头,给在天亡灵见过礼之后,陆言偏过头对陆老六说:“六伯,你放心,等有朝一日,我定然取倭寇首级,为堂妹报仇雪恨!”
一听这话,陆老六和他媳妇就呜呜哭起来。
满面都是伤心色。
陆老六勉强止住泪,压抑着嗓音,对陆言说道:“小言子啊,年轻一辈的人中,就数你最有出息,功夫最高。要说谁能为你堂妹报仇雪恨,也就你了。”
陆老六狠狠咬着牙齿,一张脸充满了仇恨之色。
“我问过了,杀你堂妹的倭寇是一个走路跛脚的畜生!他左眼上还有一道疤痕,武器是一把刀。”
“你可要记住了,他就是咱们家的仇人!”
“若是让我陆老六碰见他,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弄死他!”
这一声声,饱含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思念,和对倭寇血海深仇的咬牙切齿!
在这样的宗族社会里,一家人的事情,通常可以上升为一村人的事情。
堂妹死了,在概念上,就相当于他们自己的家人死了。
这种仇,是一定要报的。
陆言身体一震,说道:“走路跛脚,左眼有一道疤痕,我知道了六伯伯,等他日遇见,我定然把他的首级取来,以慰堂妹在天之灵!”
陆老六才点点头,算是欣慰了不少。
红彤彤充满了血丝的一双眼睛,在浓浓的悲恨之外,终于燃起了一丝希望。
这次和陆老六一见面,陆言就感觉他老了不少岁。
仿佛一夜之间,添了不少白发,满脸的心力憔悴,身形看上去又特别句偻,仿佛只剩半口气了一样,唯独眼底的仇恨,让他这具句偻的身躯看上去有能够孤注一掷的力量。
倭寇一日不除,大家都没法过上好日子了。
陆言紧握住拳头,心里的仇恨值也被勾了出来。
和小日子的新仇旧恨,一桩桩一件件,都太气人了。
很难保持冷静。
不过此时此刻,光是仇恨也无法解决问题,还是要把目光着眼于当下。
“六伯伯,我们还是让堂妹入土为安吧,继续这样下去,恐怕难以慰藉她的在天之灵啊……”
“是啊老六,入土为安吧。我们知道你舍不得小妮,但死者为大,还是让他们的灵魂安息吧。”陆父也紧接着说道。
陆老六此时,终于忍不住,扶着灵柩“呜呜”痛哭了起来。
“好好,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我那可怜的闺女,还有可怜的没有出世的外孙!都怪我没有用!没能救下你们来!”陆老六脑袋砰砰撞在灵柩上,声音极大,“这幅灵柩本是给我这个老头子准备的,哪想就先给你用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呀。苦,太苦了,老天啊,你怎么这么折腾我这个老头子啊!”
院中,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安静无声,跟来的陆母眼泪也落下来,跟着抽泣了。
“六伯伯,快起来吧。”陆言将他扶起来,稍微宽慰了一番。
此时,陆老六的额头已经红肿一片了,看上去惨不忍睹。
人群肃然而立。
既悲伤,又咬牙切齿,看着陆老六的模样,对倭寇简直恨到了骨子里。
陆老六站起来,说:“明日就给妮妮下葬了,让她入土为安。等两日后,我想去隔壁村看看,赶在新年之前,把妮妮婆家的事情给料理完毕了。”
“当家的,我也跟着去。”
“好,我们一块去。”
话音刚落下,陆言就感觉有所不对,仿佛有一朵阴云笼罩在心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这种感觉,十分不妙,是一种很奇怪的预感。
陆言一顿,目光在陆老六额头上稍作停留。
却不是在意他的红印子,而是……
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
陆言眨了眨眼,心头忽然有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然而事情还不仅如此。
除了陆老六之外,陆老六的媳妇,印堂也发黑,看上去一副倒霉相。
可以确定,刚刚进门的时候还没有的,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陆言皱眉,感觉事情有不对。
他能看透这些,主要是和中级麻衣相术有关。
升级了麻衣相术之后,陆言的对利害有了一种本能的直觉。
不仅事关于己身,事关于他人,也能有一种较为精准的判断。
陆老六和陆老六的媳妇同时印堂发黑,一定有事!
此时,陆父也说道:“我和孩子他娘也一块去,把事情都给料理一下吧。”
于是,在陆言目光注视之下,他爹,印堂也发黑了起来。
不对,十分不对!
不能去隔壁村!
会有血光之灾。
意识到陆言在看他,陆父看向陆言,语重心长地说道:“你难得回家一趟,这一次你也去吧,我们一家子行动,有什么事情也好方便照应,不至于像没头苍蝇。你也好好看看,你的叔父们,是怎么处理这些事情的,学着点,以后就是你当家了,到时候也能像个样子,免得有不合规矩的地方。”
陆言:“……”
不必看也知道,他此刻定然是印堂发黑,也是一副倒霉相。
这是要团灭的节奏啊!
陆言说:“我觉得这件事情,还需要再议。”
话音一落下,陆父和陆老六,都露出颇为不悦且不赞同的神情。
尤其陆父,脸上很没面子,黑得像锅底一样。
陆言这孩子怎么回事?
这种事情,难不成竟不想出一份力气么?
作为宗族里的壮年男子,怎么能如此躲避自己的责任,不承当相应的职责呢?
这贼倭寇,一日不除,头上就像悬了一把刀,不知道哪天会落下来,今日是陆老六,明日说不定就是自己的小家庭,还不如拼他个你死我活!给自己挣一个平平安安的日子,也给自己死去的亲人报仇雪恨,好过苟且偷生!
陆父当众发了怒:“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堂妹的事情,你怎么能避而不去?!混帐东西!”
儿子的躲避在陆父看来,简直混账至极。
陆老六的脸色也有些不悦,还有失望,他本以为以女儿和陆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陆言应当是责无旁贷地跟着。
但终究不是自己孩子,他也不好骂陆言。
这种事情,一般来说,都是要宗族的壮年男子参与的。
可现在临近年关,陆老六也怕其他人家嫌晦气。
所以,也就只能自己去了。
“不用骂他,妮妮的身后事,还是我们自己来吧。”陆老六说道。
“不是,爹,六伯,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陆言连忙解释。
“我不是说不想为妮妮的身后事出力,而是觉得现在去隔壁村庄,太危险了,我们需要谨慎一点。”
“那些倭寇烧杀抢掠,把村庄搞得一团糟,现在各家各户都还在哀痛中没回过神来。万一这个时候,倭寇杀个回马枪,岂不是糟糕了?”
“要是去的话,我一个人去就行了。”陆言看了看陆老六那句偻的身体,认真说道,“我年轻力壮,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怕,六伯和爹年纪都大了,经不起折腾。”
如果是陆言自己的话,他完全有信心能自保。
可如果加上四个老人一块去,陆言双拳难敌四手,一时护不住这么多人。
他要的是陆家不再出现任何的伤亡了。
特别是自己的家人。
但凡死一个人,都是对这个村庄又一次的伤害。
听到陆言这话,陆父和陆老六的神情才好看了不少。
还不算是个孬种。
不过陆言却是多虑了。
还是太过年轻了,没经验,不熟悉这些倭寇的品性。
这些倭寇是些好吃懒做的软脚蟹,是孬种。
他们刚刚抢过一通,现在指不定在老巢里喝着酒吃着肉,正快活享受着,天寒地冻的,哪儿还想着出来作恶啊?
屠了隔壁村庄,就是赶在过年前赶一波大的,好过年的。
因为和倭寇打了许多年的交道,所以老一辈的人,都对此有些经验了。
陆老六道:“这你倒是不用担心,这些倭寇暂时不会出来作乱了。他们都是一群没种的软脚虾,刚刚抢夺过,暂时会消停一阵子。”
“我们更应该趁着这个时候,把事情办好了,才能让妮妮的在天之灵安息!”
话音落下,陆言感觉陆老六的印堂,更黑了几分。
“……”
看来,这村庄,是死活都不能去了。
陆言继续坚持道:“不不,六伯,你听我说。”
“虽说倭寇刚抢完一波战利品,暂时不会出来了,但保不齐有个万一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妮妮在天上看着,还不心疼死啊?”
“我知道你心疼妮妮,但妮妮也不想你们出事啊!更不想你们因为她的事出事的。这些倭寇就是豺狼虎豹,喂饱了一阵又一阵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发动进攻了。”
“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我们本来就没剩下多少人了!”
“要是我们这些男人出了什么事,这村子里的天可就塌了,不能冒这个险啊!”
陆言把妮妮搬出来,果然让陆老六沉默得更久了。
见他神色有所松动,陆言继续更加卖力的说服他。
“现在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要让妮妮入土为安,其他事情都可以先放一放,对吧?处理后事当然重要,但事有轻重缓急。”
“哪怕是要回去,也先让我打头阵,去探探情况再说。如果没有问题,你们随后再到。”
陆老六犹豫了一会儿:“那好吧。”
只不过,听到自家儿子要独自犯险,这下子轮到陆父脸色有些难看了。
不过到底还是没有阻止陆言。
男子汉大丈夫,该承担责任的时候,就得承担责任。
不然日后,怎么撑起一个家来?
是以,也就沉默着不说话。
离开陆老六家之后,陆父才叮嘱道:“你要想一个人去隔壁,我不反对你。只不过你万事小心,既然只是查探情况,那就以查探为主,如果真的遇上了倭寇,尽量不要动手,知道吗?回来通风报信就行。”
说到底陆父还是很关心儿子的。
陆言听了,点点头。
只不过,心中的愁云惨澹还是一点没消去,反而更加凝重了。
因为自打离开陆老六家之后,遇见了更多的村民,陆言发现,所有村民都是印堂发黑,看上去一副倒霉相。
更是一副有血光之灾的样子。
看来,事情远远比陆言想的,要更棘手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