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十一月间的凉州城早就入了冬。
虽然仗打完了,但战后的事情并不比战时来的少,比如消化战果,如何处理降卒,对战死士卒的抚恤,有功将士的封赏。
沙洲都督陈守圭,甘州都督赵文徽,节度副使张仁愿都被召回了凉州。
帅府节堂,一众河西高阶文武官员齐聚一堂,商量军政大事。
已经被加封为“尚书令”的美髯公傅懋修,名位上已经超过几个在职宰相了,身穿一身蟒袍,坐在主位上,仪表堂堂,威严日盛。
而傅津川除了得到官阶变成了正四品的云麾将军,还被加封了一个清河县子的爵位,也是能堂堂正正凭借自身官阶列席会议。
“金帐汗国已经派了使者过来,想要出金银牛羊,赎回被俘虏的万余豹师部众。”
“只要豹师?鹰师就不要了?”
“被俘的阿史那延庆说了,鹰师的不是王族直领,他们的这些蒙安都在这了,谁出面组织赎人?他倒是说放他回去,由他出名组织各部族的赎人事宜。”
“不如就如他所愿,正好换些牛羊和银钱,补充咱们河西的损失。”
“依我看,河西地广人稀,有不少地都能开出军屯来,如果那些鹰师没人赎买,不如就直接让他们充作军屯。”
“可行,正好让金帐汗国多拿些牛来做耕田,补充军屯。”
这时候傅津川开口道:“那些降卒能否先让我选出几百人?”
凉州别驾裴恕道:“傅郎君有什么打算。”
傅津川道:“这次大战,我军虽然大获全胜,但金帐汗国的游骑骑射俱佳,来去如风,我军斥候损失颇多,我想单独从这些降卒里面挑选一些,组一支骑军,专门用来对付小股金帐游骑和斥候。”
傅津川的提议并不算新颖,实际上河西军中本就有些胡人和羌人,但是独立成军,组成一直由降卒组成的骑兵,却是大晋军中从来没有过的。
“完全是降人组成,这是不是风险太大了?”
凉州刺史徐勉质疑道。
傅津川道:“这些降卒也都是北镜牧民,哪懂什么华夷之辩?让他们吃饱,他们就能给你打仗,在给他们块地,他们就能给你卖命。”
“傅郎君这话不假,我那白亭守捉里也有北镜的逃过来的,打起仗来一样拼命立功。没什么不同。”
原白亭守捉使,现在已经是武威军副使的史万年附和道。
“如此就准你招收六百人,只是没有军额,算作义从。”
傅懋修拍板,事情也就这样定了下来。
藩部羌胡归属朝廷,或者自愿跟随正军作战的武装部队,都可以算作义从。
义从没有军额,也就自然没有军饷,打仗有时候都得自带干粮。
不过这也正是傅津川想要的结果,因为义从不算是正规军,大多都是藩部羌胡,平时受的限制也少。
如此一来,自由度却是更高了。
等众人散去之后,帅府节堂里就剩下了父子二人,傅懋修这才问道。
“你那六百人,打算如何养?”
傅津川笑道:“那些藩部怎么活着的?凉州这边不缺地,农忙时侯种种地,闲着时候在带着他们割韭菜,或是直接去青唐境内劫掠一番,不然干养着他们做什么?”
这就是大部分河西羌胡的生存方式。
半耕半牧,互相劫掠。
节府对羌胡部落的互相攻伐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得太大也懒得操心。
但若是劫掠商队,或者汉家村镇,那必然是要兴兵问罪的。
而且河西的汉人也都是民风彪悍之辈,个个都会弓马,不然在这种地方也活不下去。
所谓“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广义上的关西就包括关中河西陇上等地,也是自古出精兵的地方。
“不过你还是要小心些,这些羌胡也都是些养不熟的白眼狼,老话说的好,‘养狼当犬看见难’。”
傅懋修又叮嘱道。
傅津川点点头,“我晓得轻重,多谢阿耶教诲。不过我本来就是养狼,正要拿着些狼去跟外面的狼撕咬,看家的事,还得交给自家人。”
傅懋修不在言语,说道用兵练兵,他未必强过自家儿子。
而且自家三郎的性子他也是知道的,强悍至极。驯服几个降卒不是手到擒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傅津川就不在参与帅府的议事了,而是跑到的降兵大营来挑选骑射俱佳的武勇之士。
降兵大营位于城外,能看见不远处的天梯山,还能看见山上的皑皑白雪。
“其实在这边挺好的,我都不想回去了。”
站在帐篷门口,乌思独吉手插在皮袍袖子里,两只脚来回的跳着步,用这种方式让身体热乎一点。他身高足有八尺,头上四周的头发都剃光了,只留下头上像个茶壶盖一样,一张看着质朴的北地人面孔。
同伴仆固怀德抬头看了一眼他,然后继续噼柴。
“因为这边给饭吃吗?”
仆固怀德的身躯非常健壮,臂膀很宽,腰腹肥硕,看上去像一个水桶。个子不算高,走路一瘸一拐的,这是因为很多年间少年时的他奋勇冲进了暴躁失控的马群里,以断腿的代价护住了主人的姓命,所以才成为牧奴的们的首领。
在这场大战以前,他手下管着十个牧奴,一百多匹好马,已经算是大人物了。
不过这些现在都跟他说再见了。
他的主子,王族出身的蒙安术律安达死在了白亭城外,作为主子的牧奴兼任护卫,也自然失去了他曾经的地位。
乌思独吉笑了笑,然后摇摇头。
“这边没有主子。”
仆固怀德听到这句话也笑了起来,这就是两人不一样的地方。
乌思独吉喜欢现在,而他怀念过去。
也怀念他在草原的那个女人。
“我们留在这边吧,我才刚听说,白亭的那个傅将军要挑几百个人,要射箭好的。”
乌思独吉说道。
仆固怀德停下了手上噼柴火的活计,“你说真的?”
“那你肯定能留下,你是射凋手。”
在北境草原上,只有射术最好的弓手才能被称为射凋手。
乌思独吉就是一个射凋手。
说话间仆固怀恩把斧子递到对方的身边,让对方噼柴也热乎热乎。
乌思独吉接过斧子,也噼起了柴,嘴里却是没闲着。
“我在草原上没什么牵挂了,不想回去了,就留在这挺好的。你也留下把怀德。主子死了,你是护卫,回去可能会被斩首。”
仆固怀德听到这里默然了。虽然他很想念那个女人,也想念过去,但乌思独吉说的很对,他回去很有可能会被新的蒙安杀掉。
两人说话间,营里突然发生了响动,成百上千只马蹄践踏地面的轰鸣,还有无数人狂呼怒吼后的呼啸。
彷佛能够扫荡一切的风,声音有远到近,在风雪中奔袭而来。
“怎么回事?”
“是晋国的骑兵。”
一支数百人的晋国骑兵冲入了营帐之内,俘虏们早就识趣的把大片空地让了出来。
当先一骑勒住缰绳,黑色的高大战马在急停之间嘶吼,然后马蹄用力的踏在了地上,就好像踏在所有人的心里。
哪怕是一众北境男儿,自诩在马背上长大的金帐人,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晋国将军,这骑术确实一等一出彩。
却正是一身黑色甲胃,外罩锦缎戎袍的傅津川。
“拜见傅将军。”
负责管理俘虏大营的巡防士卒急忙过来拜见。
“忙你的。”
傅津川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然后坐在马上看着整个俘虏大营。
“我要六百个勇士给我效力。”
“每天有饭吃,管饱。”
于是,整个大营都议论起来了。
管饱啊,在草原上,这些普通牧民有几个能每餐都吃饱?
每到冬天,北境草原都会饿死好些人。
大多是老弱病残,当然也有本来还身强力壮的。
熬不过严冬那是常事。
所以,光是那两个非常平常的“管饱”二字,就足以让很多人为傅津川卖命了。
“我要有本事的,更要有勇气的。不管你们之前是鹰师,还是豹师。”
随后,成千上万的降卒开始报名了,不过其中还是以鹰师的降卒为主。
经过三天时间,各种条件筛选,选拔出了将近七百号勇勐善射之士。队伍被命名为“飞蝗义从”。
傅津川特意找到张仁愿和陈守圭,跟他们要了此战缴获的青唐甲胃。青唐人的弓弩绵软无力,甲胃和刀剑却极为精良。
驻地在凉州城外,祁连山附近。
六百余人分作六队,一队百人,设立一名队正为长官,选的都是悍勇之辈,其中就包括了乌思独吉和仆固怀德。
“这羊肉烤的不错。”
一群人围着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一整只黄羊,烤的滋滋冒油。傅津川用小刀切下一块羊肉尝了之后说道。
“谢将军夸奖,我之前是给那边的王爷烤羊肉的,也会煮羊汤,烤胡饼。”
一个身材矮壮的汉子说道,脸上堆满了笑。
傅津川笑道:“难怪,北境这地方你还能吃这么胖,看来无论在哪里,厨子都饿不到。”
“哈哈哈哈。”
几个亲卫和飞蝗义从的队正听后都笑了起来,浑然忘记了不久前还刀兵相向。
这也是这片土地上的常态,昨日还你死我活的对手,今日说不定就是自己人。
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比起仇恨,活下去,才是更为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