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名九卿的嘴中。
无论是先帝还是当朝女帝,都成了丧尽天良、简直是敲骨吸髓的暴君。
罗恒皱眉看他。
问题是,从对方展露的情绪之真切来说,这些对先帝和女帝的唾骂都是发自真心的。
唐世禄说到最后,眼睛都赤红起来,一副与他们不共戴天的样子。
他直视着罗恒,眼神中掠过对这父女俩的怨恨。
“先帝尚在人世时,施行改革之举,第一个被开刀的就是我的家族……
那时,先帝褫夺了我许多亲族长辈的官职,将这些重要的官职委任给通过读书上来的泥腿子们。
如今,在位的那女暴君还找借口削弱我等门阀的势力。
她攫取钱财不说,还继续推行改革之策。
虽然明面上遮掩的很好,但实际上却妄想割占属于我们的土地,将之分发给失去田地的底层贱民!
无论是那些官职,还是田产,都是我们的私有财产,可这两个暴君却强取豪夺,简直无耻之尤,卑鄙的令人发指!!
国师你说,他们如此不要脸皮的做法,又如何能让人容忍?!”
唐世禄说的铿锵有力,话语中满是感染力。
他眼神灼灼的看着罗恒,希望对方能做出支持自己的回应。
但事实却让他有些失望。
罗恒听完,神色依旧平静,甚至,看着他的眸子中还带上了审视之意。
“国师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在胡诌吗?!”
唐世禄心中莫名一慌,很想怒声质问,用怒火来掩饰那忽然浮现的心虚。
毕竟这种被人审视的感觉,让他好似赤着身体,任何隐秘都展露出来,所有阴暗的心思都被罗恒看到。
他平复了下心情,正想再说些什么,但就在此时,罗恒幽幽开口了:
“唐大人,我有两事不明。”
“其一,你说你那些亲族被先帝褫夺的官职,都是你们家的私有财产?”
“恕我见识浅薄,从未听过类似言论……不过我倒是想问,官职任命,不都是王朝帝王来决定的吗?
不知为何,官职到你口中,就成了你们家的财产,不能由他人担任?”
听到罗恒的这个问题,唐世禄张了张嘴,刚想义正言辞的辩驳,却见罗恒面无表情的打断说道:
“其二,我想问唐大人,你家里的田产是固定不变的吗?还是每年都会增加?
那么这些增加的田产,又是从哪里弄得的呢?
还有,你说女帝割占你家的田产,并将这些田产分给失去土地的‘贱民’……
那敢问,你口中所说的‘贱民’,又是为何失去土地的呢?
他们失去土地的最主要原因,到底是偶尔的天灾所致,还是有权有势有财的大地主逼迫兼并所致?
以上就是我的两个疑问,若是唐大人能给出解释,我便可以为你出手。”
“这、这!”
此刻,听完罗恒的这番话,唐世禄的脸色已经微微涨红,不知道该辩解些什么了。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他作为一大门阀之主,还是当朝公卿,就是罗恒口中有权有势有财的大地主。
又如何不知道自家每年都在增加的土地从哪里弄来的吗?
还不就是从底层农民那里,动用各种手段兼并过来的!
毕竟,天灾虽然也会导致农民陷入困境,甚至不得不为了活下去而卖掉自家土地。
可那种程度的天灾,比如大旱大洪水,都是数十年甚至百年才会发生一次的。
大乾所处的地理位置和气候算不上多好,但也不算差,只要辛勤耕耘,大部分时候都能保证有所收获的。
这些收获再攒起来,即便碰到干旱或者洪涝等灾害,靠着这些家底和朝廷的救济,他们也能活下去,不至于卖田卖地……
但事实上呢?
天灾哪里比得过人祸。
门阀世家的家主是人,家族成员也是人,而只要是人,欲望便是无限的。
他们即便占据着世间九成九的资源,也不会满足。
反而会更加贪婪的,向弱小者攫取那维持着其余九成九人们赖以生存的零点一成资源。
因此,对于罗恒的两个问题,他无法给出回答。
唐世禄紧紧盯着罗恒,脸色实在是难看,青一阵白一阵的,看上去很是搞笑。
对他来说。
罗恒光是将这两个问题说出来。
就是认为他和他身后的门阀众人贪婪丑陋,自私自利,是寄生在王朝上的吸血虫,在当面侮辱他……
可问题是,他们就是这样的。
罗恒只不过是把女帝鄙夷的、军勋集团看不起的、文流士人厌恶的,以及世上所有被他们迫害过的百姓痛恨的,毫无遮掩的说了出来而已。
望着对面道人那平静到可怕的面容,唐世禄不知为何,心中倏然升起一股寒意——
“这个道人,莫非是站在贱民那边的?!”
这一刻。
他忽的回想起,先前对方作法祈雨,口中高喝的敕语。
“乾处甲子。”
“愿自此时。”
“岁在甲子,天下太平!”
“雷公助我!”
轰隆!!
注视着道人那漠然的双眼,唐世禄也好似再次回到当时的场景中。
只不过,他却不是高高站于那公卿当中,俯视着偌大的王都。
而是成了被无数雷霆轰击的恶人,周围是无数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百姓。
他们流着泪,呜咽着。
却依然用泣血般的声音怒骂他。
……
离开府邸的时候。
唐世禄彷佛失了神,身子晃晃悠悠的,面色也惨白一片。
罗恒目送他坐上车马,很快离去,眼神深邃幽晦。
“大人……您还休息吗?”
一旁,侍女小心翼翼的问道。
毕竟罗恒才刚回王都,原本是要休息一会儿的,却先后接见宋朝使臣和刚刚的唐大人,没有了休息的时间。
“不睡了。”罗恒轻声道。
他站在府邸前,目光望向皇宫所在的位置,摇了摇头,简单吩咐侍女几句便离开了。
而他动身前去的地方,正是皇宫。
“看样子,我不在的日子里,王都发生了很多事呢。”
罗恒想起街上人们的谈论的金国异动,以及唐世禄所说的改革之事,每件事牵扯都不小。
他忽的顿了顿,站在原地,望了眼天际。
天际,夕阳渐沉,一抹显眼的血红之色横亘天地,落在与黑暗交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