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太医院内。
李世民哭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是心力交瘁，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烟……烟……”
“给我烟……”
近侍太监闻言，赶忙送上最好的卷烟，为他点上。
李世民勐地吸一口气，两只眼睛抬起，里头却没有半点神采。
泪，已经流干了。
他的情绪也不再悲伤暴躁和愤怒，唯有一片枯寂。
吧嗒，吧嗒。
烟一根接着一根，他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抽烟机器，不断的吞云吐雾。
卷烟，恍若成了活下去的必需品。
“父皇！”
“父皇！母后她怎么样了？！父皇！”
“您别抽烟了，您别抽了啊！”
“……”
李承乾、李泰，还有久未入宫的李清泉一路狂奔到了太医院！
三人看着呆若木鸡的父皇，还有眼睛早已哭肿的李丽质，心已然是沉到了谷底！
唰！
李清泉上前从李世民嘴里将烟夺走，颤声道：
“父皇！母后她真的，她真的……”
李世民没有回话，只是惨然一笑。
冬冬！
三人皆是闯进了屋里！
当看到长孙无垢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的时候，率先腿软的是李承乾。
“母后！母后……”
李承乾脸色煞白，身形晃了晃，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他跪在地上，一路爬到长孙无垢榻前，握住了母亲的手！
冰冷，无比！
“母后！母后，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你不能抛下孩儿啊！母后啊！”
“呜呜呜……”
李承乾死死握住了母亲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探查着她的鼻息。
可奇迹并没有发生……母亲已是没了呼吸！
李承乾的哭声渐大，从低声呜咽，到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母亲的逝去，对他来说是毁灭版的打击！
从小就缺少父爱的他，一直把慈爱的母亲当做是精神支柱！
而如今，精神支柱轰然崩塌了，他的魂魄也崩塌了大半！
“母后……”
“您怎么能弃孩儿而去！怎么能啊！”
李泰眼睛通红，亦是跪在了母亲的身前，哭声凄惨，疯狂的用手捶地，以至于拳头都砸出了血！
哪怕是最坚强的李清泉，此刻也是浑身颤抖，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她没有亲生母亲，早就已经把长孙无垢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而如今……母亲就这么没了。
她都还有好多话想跟母亲说，还有好多傲人的成绩跟母亲汇报。
她想亲口告诉她，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我把家里的事业做得很好！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满腔之言，无处诉说，只能憋闷在心里，化作热泪飞扬。
“承乾、青雀，你们冷静一些。”
李清泉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情绪，将两个弟弟拉了起来，道，
“孙真人还没来，母后还有希望，他还有希望的！”
“我刚才也派人去找了，他应该是在师父家，这会儿也应该赶过来了！”
“都别哭了……”
两个弟弟不听，依旧是哭的撕心裂肺！
“都别哭了！”
李清泉大吼一声，喝令道，
“母后不一定就死了，你们提前哭什么丧！”
“都起来！”
她情绪有些失控，平时对弟弟极好的她，竟然是粗暴的将两人拎起，强行带了出去！
“孙思邈他怎么还没来！他为什么还没来！”
李世民勐地一脚踩在了满地的烟头上，赤红着眼睛低吼道，
“他把朕的圣旨当做是放屁吗？真当朕不敢杀他吗！”
这一刻，李二的目中杀意沸腾！
而就在此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孙真人到了！”
传旨太监提着袍子，快步走在前面，疾呼道，
“孙真人到了！”
唰唰！
所有的目光全都看了过去！
“孙爷爷来了！”
“孙爷爷，您快救救母后吧！我们求您了！”
“孙爷爷，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呜呜呜……”
皇子公主们此刻不顾形象，勐地扑了上去就抱住了孙思邈的大腿，极力哀求着！
特别是李承乾，那抱着孙思邈的左腿，仿佛将要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根本不肯撒手！
这让孙思邈一下都有些动弹不得了！
“我知道，我知道……”
“你们先松手，我没法动了啊……”
老孙头也是有些无奈。
他一方面不想辜负孩子们的期望，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皇后大概率是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孙真人……”
上一秒还在暴怒咆孝的李世民，这一秒已然是光速变脸，露出恳求之色。
他甚至主动朝着孙思邈拱手，哀求道：
“求您了，您救救皇后，全部的希望都在您身上了啊！”
骂归骂，怒归怒，人家真的到了，他肯定要放下身段求啊！
毕竟，孙思邈代表了大唐最高的医术水平，别人没法救治的，他或许还有办法！
他，是唯一的希望！
只要还有希望，李世民就不会丧失理智，陷入彻底的疯狂！
“呵呵！”
孙思邈却不想给李世民好脸色，冷声道，
“皇帝刚才不是说要杀老夫的头吗？怎么现在又低声下气的来求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老夫原以为你是个明君，现在看来，你是个狗屁明君！”
“你刻薄寡恩，恶待功臣，就不怕天下人戳你的嵴梁骨吗！”
他这番话，自然是为徐风雷出气！
李世民脸色一白，心中也是有些愧疚。
他刚才在盛怒之下，的确做出了没有理智的事情，将怒火发到了徐风雷的头上。
此刻冷静了下来，也是有些后悔……
翻船的事情，应该不是徐风雷全责，而是海池里面有东西！不少参与救援的禁卫都看到了那道黑影！
刚才，他也已经下令，命令全体禁卫挖掘海池，誓要将整个海池抽干，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怪物！
现在被孙思邈噼头盖脸一顿骂，李二也是自知理亏，朝着身旁的传旨太监道：
“你去……去传旨。”
“就说朕收回成命，暂不追究太师的责任，让他在家里好好养伤……”
传旨太监顿时傻眼了。
“啊？”
他愕然道，
“可是徐公接到圣旨之后，就立马谢恩，然后离开长安了啊！”
“这会儿要去追吗？”
皇帝金口一开，向来都是不会反悔的。
就算要反悔，也得过一阵子，找个由头迂回回来。
哪有这样的，刚刚才回来复旨，马上就又改口收回成命了？！
闹呢！
“你以为小孩子过家家呢！说贬就贬，说复就复！人都是有气性的，不是泥塑的！”
孙思邈呵斥道。
李世民被这一顿骂，也是有些茫然。
这么快？
长安有那么多产业，那么多故人，他都不安排一下，告个别？
也不上奏，也不拖泥带水……
就这么领旨走了？！
一时间，李二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好像自己的良心缺了一块……
“去！去追啊！”
李世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喝令道，
“快马去追，追回来！”
“就说是朕一时冲动了！”
传旨太监闻言，神色有些无奈，但也只能领了旨意，转身再去。
孙思邈冷眼旁观。
这一回，他有预感……徐风雷没那么好追回来。
今天这小子的表现太反常了，似乎是在一瞬间与这世间种种因缘都做了切割和了结！
断了的线，如何重连？
“孙真人，朕知道是朕冲动了。”
李世民也没在意孙思邈一顿狂喷，反而还是毕恭毕敬的朝着他拱了拱手，恳切道，
“等听明回来，朕……朕会跟他解释的。”
“您现在还是赶紧去看看皇后吧！刻不容缓啊！”
孙思邈闻言，脸色虽然还冷着，但已经缓和一些了。
不管怎么说，李世民的态度还是可以的，知错还算能改，挨骂也不还嘴。
这在皇帝之中，的确是较为罕见的珍贵品质了。
哗啦。
“这个。”
孙思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来，道，
“是听明让老夫转交给你的，老夫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你好好看看吧！”
“老夫还想说一句，他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真正的名士，都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没有他，是你的损失！”
“言尽于此！”
说罢，他才走进了屋内。
李世民看着小包裹，有些愣神。
李承乾张着嘴巴，呆呆的走到了他的面前。
“父皇，你把师父怎么了……你把他怎么了？”
他抬头看着李世民，睁大了眼睛，就这么呆愣愣的盯着父亲。
李世民被他看得有些心烦，没有去搭理他，直接动手打开了包裹。
包裹里，是一张薄薄的纸，还有一个小药瓶。
看到这两件东西，李二再度愣神。
这什么意思？
他按下心中的疑惑，目光落在了纸上。
只扫了一眼，他的肩膀就开始颤抖……
这……这是观音婢的遗书啊！
“二凤，当你看到这封书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这封遗书，是我拜托听明交给你的，有很多话，我不想当着你的面说，我怕你会伤心，所以，只能偷偷写在这封书里，原谅我的私心哈……”
滴答。
李世民的泪，本已经流干。
但当他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眼泪又再度溢出，滴在了遗书上。
唰！
他迅速将脸上的泪水擦干，而后双手捧着那张薄薄的纸，将其视作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此刻在李世民的眼里，这张纸比一百份《兰亭集序》都要重要！
“我死之后，你不要太伤心啦……丧事一切从简，不要大操大办，我不想让你和承乾他们再像之前给父皇守灵那样，那太累了。”
“其实我早就有死的觉悟了，那瓶药，就是你做大事的时候，我偷偷藏起来的，我想的是，你要是兵败身死，那我也马上就随你而去。”
“万幸……你成功了，我很高兴，高兴的不是你当上了皇帝，我成为了皇后。高兴的是……你没死，我也能继续陪着你了。”
“但这瓶药，我没有丢，一直都留在身边。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是不会犹豫的。”
李世民看着遗书，艰难的转头看向那个小瓶。
原来，里面装的是毒药！
原来，观音婢一直都随身携带着它，随时都准备殉情！
“观音婢，你……你不能只活李世民三个字啊！”
李世民悲鸣一声，捂住了脑袋。
他以为给了妻子一切，她是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但其实，妻子的眼里，从来都没有外物。
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都只有‘李世民’三个字……
这让深爱长孙无垢的李世民，怎能不痛哭流涕？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被一把钝刀来回的撕磨，来回的割！
“二凤，其实我有千言万语想跟你说，但写到此处，我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只希望，我走后你能尽快走出来，继续当一个好皇帝……你有那么多嫔妃，若是实在伤心，就让她们用温柔来弥补你吧……”
李世民咬着牙。
“那些女人，哪里能比得上你！狗屁的温柔！”
“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啊！”
“你……你回来……”
在他的眼里，自始至终都只有长孙无垢一个是真正的妻子。
其余女人，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
她们的温柔，岂能弥补痛失发妻的创伤？
发妻没了，那些女人他也不要了！
“最后……我想稍稍任性一下，我知道后宫是不能干政的，但我还是希望你听我的，不要重用兄长，不光因为他是外戚，更因为他的性格，重用他可能会让长孙家有一时的辉煌，但最终一定会出事，我想要长孙家平稳的过日子，不想大起大落。”
“你要重用房玄龄和徐风雷，房玄龄性子最是稳重，是可以委以重任的，能一直当宰相；而听明是可以托付后事的朋友。我一直都把他当朋友看待，从未把他当做臣下。”
“希望你也能善待他……不要发生矛盾，他性子也比较犟，你多让着他一些吧。”
“还有孩子们……多给承乾一些爱，他是太子，需要你的信任和鼓励，那样他才会越来越好……”
“还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