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两仪殿。
李世民坐在御桉前,用朱笔勾勒着名单。
他的下方,房玄龄与杜如晦皆坐。
这两位虽然只是三品的尚书仆射,却是大唐名副其实的宰相,坐在这两仪殿内,皇帝有任何疑惑都可以随时问政。
“这秋决的犯人,怎么如此之多?”
李世民翻了两页,不禁皱眉道,
“我大唐,有那么多死刑犯吗?”
一页页看过去,名字密密麻麻,给他看得都有些郁闷了。
死刑犯多,说明刑事桉件多。
这亦代表他这个皇帝治政有问题呀!
毕竟上古圣君治下,可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而那些昏君治下,才会大盗频发,霍乱四起。
“回陛下。”
房玄龄抬头出言道,
“今年死刑犯之所以多,并非民间有贼害,主要还是对谋反势力的清算。”
“比如燕王罗艺、凉州都督李幼良等反王,他们虽死,但部族、亲属,皆要清算,皆是坐谋反之罪,当处于极刑。”
李世民默然。
“有无辜的么?”
他稍稍有些动恻隐之心,问道,
“亲族除外,对谋反之事完全不知情的,未策应的,有吗?”
“有。”房玄龄点了点头,“罗艺、李幼良虽反,但除了小部分亲卫亲信以外,多数部属并未景从,而是被裹挟,这也是他们为何落败那么快的原因,我大军一到,他们便倒戈了。”
李世民闻言,点了点头。
“对,这些人也要判处死刑吗?”
他指着名册道,
“弃暗投明,算是有功吧?”
李二的脑子很清楚。
这些反王及其家属,那一定是要斩草除根的,纵然有无辜之人,他也不会心软。
但那些部下、将领,却没必要赶尽杀绝。
当年他打江山,不也是把一路路反王的部下收归己用,才越战越强的吗?
这些反王旧部,如尉迟恭、程咬金、秦琼等,现在不也忠心耿耿嘛!
有这些正面教材在,李世民自然不忍将他们尽数斩杀。
“是有功。”
杜如晦开口道,
“但按照《武德律》,谋反坐罪者一并处死,这是铁律,没得商量。”
“所以,他们必须要死。”
李世民眉头紧皱。
“不对,不对。”
他摆手道,
“不能这样,这是不对的。”
“先不讲律法,朕从朴素的情感来说,他们罪不至死,把他们关个五年十年,哪怕是流放都行。”
“死罪,太重,不可轻用啊……”
稍稍一顿,李二看向两位宰辅,询问道:
“能特赦否?”
“不可。”两人异口同声,皆是摇头,道。
房玄龄沉声道:
“纵然大赦天下,也有十恶在不赦之内,这谋反罪就是第一条。”
“此外,陛下现在特赦一批,将来若又有反王将领谋反,是否还要再特赦?”
“这种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事情,陛下最好不要去做,这有损于唐律的公正威严,会让大臣和百姓藐视律法。亦会让后世帝王轻视唐律,肆意纵权。”
李世民:“……”
他扶了扶额头,神色有些无奈。
皇帝的权力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所作所为,不光凭自己的喜好,更得在乎后世的影响。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啊……
“不过,《武德律》似乎的确有些不适用于现在的国情。”
杜如晦忽的道,
“陛下或可修改唐律,颁布新的律法,为《贞观律》。”
李世民:“?!”
改唐律?
这他倒是没想过,毕竟律法是国家的基础,略加改动,都会影响天下人!
“如晦说得有理。”
房玄龄赞同道,
“历代君王新政,多会改动律法,或严格或宽仁,皆有风格,这也是向天下人传递陛下您执政思路的好机会。”
“陛下,当有自己的风格。”
在两个宰相的言说下,李世民明显有些意动。
“改律,改律……”
他喃喃道,
“风格,对……”
“朕应该有自己的风格,和父皇不一样的风格。”
念叨了几秒后,李二的念头逐渐坚定。
“好!”
他沉声道,
“要改律,贞观当有《贞观律》!”
“这是一桩大事,要紧事!你们传旨下去,用过午膳之后……申时吧!”
“议政大臣都到政事堂论政,包括那些散官大夫,在朝五品以上的能来都来,不准缺席,特别是徐风雷,最近他都缺席好几次了!”
两位宰相相视一眼,皆是点头称是。
正说着,却听殿外传来一声通报:
“陛下,学士许敬宗求见。”
“哦?”李世民疑惑道,“他这会儿来做什么?叫他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便进了殿内,却见那许敬宗捂着半边脸,低着头,行至皇帝面前行礼。
“臣许敬宗……参见陛下!”
他下拜道。
三道目光,皆是落在了他的半边脸上。
“嗯,平身……诶,许卿的脸怎么了?”
李世民皱眉道,
“谁人打你了?”
这脸上,红彤彤的一个巴掌印,太显眼了……
指定是有人给了他一个大逼兜啊!
谁人这么大胆,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回陛下,是……是太子太师徐风雷打的!”
许敬宗捂着脸,神色委屈的道,
“他……他太蛮横了!”
李世民:“??”
房玄龄、杜如晦:“?!”
“太师徐风雷?”
李世民这下惊了,他讶异道,
“怎么回事,他为何要掌掴你?”
“你说清楚!”
房杜二人亦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许敬宗。
很罕见啊!
太师虽然脾气不太好,为人特立独行了些,但好像从未出手打过人。
“回陛下……”
许敬宗声泪俱下,控诉道,
“微臣今天奉陛下之命,于南书房考校诸位皇嗣,本来考的好好的,可太师却忽然闯了进来。”
“上来就气势汹汹,先说试卷不行,又说要把太子他们带出去放风筝,惹得考堂里都躁动了起来,考场规矩那是践踏的一塌湖涂!”
“微臣以陛下有命为由,想阻拦他,却不想被他反手一巴掌,狠狠的扇在了脸上!”
“他还嚣张的说……尽管到陛下面前去告他好了!”
“陛下,他他他……他太猖狂了哇!”
房玄龄杜如晦二人相视一眼,神色皆是有些古怪。
这嚣张的劲儿,倒的确是太师的风格,毕竟这是一个惹毛了连陛下都敢指着鼻子骂的主儿。
可这事儿奇怪就奇怪在……就这么点小事儿,不至于动手吧?
两人皆是将目光转向李世民,却见李世民亦是一脸的无语。
“就为这事儿?”
他起身走到许敬宗的面前,仔细的看了看他的脸,摇头道,
“许卿啊许卿,朕说你惹他干嘛呢?”
“原本太子魏王他们就不在考校范围内,是朕疏忽了,不该让他们参加这些寻常考试的……”
“他要把太子他们带走,你便依了他便是,何必跟他过不去?”
许敬宗微微一窒。
“可陛下,他目无尊长,藐视您……”
他本想找皇帝主持公道,却没想到陛下竟说出这番话来,顿时急了。
“好了!”
李世民挥手道,
“你要说的,朕知道。”
“朕也不会听你的一面之词就妄下论断,你先回去休沐几日,朕会派太医给你瞧病。”
“太师那边,朕会去了解状况的,若他真的飞扬跋扈,蛮横无理,朕会训斥他的。”
“去吧!”
许敬宗:“@#¥%……&*@#”
就这?
这么轻飘飘的就揭过去啦?
老子不服啊!
然而,他虽心有不甘,但皇帝都下逐客令了,纵有千般委屈,也只能恭敬从命,捂着脸行礼退下。
大殿之内,三人面面相觑。
“徐风雷打了许敬宗一巴掌,有意思,有意思,哈……”
李世民随意的将一块糕点扔进了嘴里,笑问道,
“两位爱卿认为,这事儿是谁的问题?”
自贞观开朝以来,大臣之间殴打的事情倒也不少,比如尉迟恭就经常一言不合就打人,因为这事儿,自己都怒斥过好几回了。
但徐风雷打人……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啊。
故而,李世民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觉得有趣。
房玄龄抬头道:
“回陛下,虽说是太师打了许敬宗,但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未查明,正如陛下所言,现在还不能妄下论断。”
“以臣对太师的了解,他应该不至于随意殴打大臣,其中或有其他原因。”
“臣附议。”杜如晦马上接话表示赞同。
他可是把徐风雷当做救命恩人,是太师的铁杆拥趸。
“有理。”
李世民颔首,负手笑道,
“那朕现在就去问他一问!”
“散了吧散了吧,你们都用午饭去吧。”
说罢,他便抬脚迈腿,出了两仪殿,吩咐道:
“摆驾东宫……算了,说了要多运动,朕自己走着去吧!”
……
东宫。
“高点,再高点!”
“啊呀小祖宗,不能再高了,再高就看不见啦!”
“要高要高,比他们都高!”
“……”
空旷的东宫广场上方,几只花花绿绿的风筝迎风飘扬,越飞越高,以至于肉眼都快只能看到一个小点了!
李承乾、李泰、李恪、李清泉、李丽质五个家伙玩得不亦乐乎,每个人身旁都配备了好几个太监宫女陪跑。
“我的最高,最高!”
李承乾兴奋的道,
“再高点,放上去!跑起来!”
他催促着,身边跑的满头大汗的太监不禁露出无奈之色。
这手里的线都没了,再高也高不上去了呀!
可身旁太子爷还在不断催促着,他只得继续绕着圈子跑。
突然间,手中忽的一松。
一根细线软软的从半空中飘了下来,而那只风筝……它自由了。
“太子殿下,风筝断线了……”
太监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畏缩的道。
“你要死啊!”
李承乾正在劲头上,哪里能接受这个“噩耗”,顿时横眉怒斥道,
“给孤弄回来!不然看孤怎么罚你!”
太监吓得一激灵,忙跪伏在地,叩首道:
“是奴婢操作不当,奴婢这就去找,这就去找……”
他连滚带爬的起来,正欲转身去寻,却见一个巴掌拍在了李承乾的脑袋上。
砰!
“孤孤孤,孤你个头!”
徐风雷皱眉道,
“谁叫你这么自称的?我有教过你吗?”
“哎哟!”李承乾吃痛。
转头见是师父,气势顿时矮了半截,揉着脑袋呲牙咧嘴的道:
“是南书房的许敬宗师傅,他说太子应该自称为孤,所以……”
砰!砰!砰!
徐风雷一竖眉,又狠狠的敲了他三下,差点把李承乾眼泪都给敲出来了!
“师父,你干嘛啊……哎哟。”
他带着哭腔道,
“好痛,好痛!”
“许敬宗师傅?师傅个屁!那人不是个好东西。”徐风雷厉声道,“以后他说什么都不要听,你要是听他的,那也行,我马上把你逐出师门,以后你就不是我的弟子了!”
李承乾:“!
!”
他没想到,师父竟然会说这么重的话,心中一激灵,连头上的疼痛也不顾了。
“是,是……”
他连忙乖乖的道,
“孩儿知道了,师父不要生气……”
徐风雷脸色这才稍稍缓和。
“你刚才犯了什么错,知道吗?”
他问询道。
“啊?”
李承乾有些茫然,摇头道,
“孩儿不知……”
砰!
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这下真的把他眼泪拍出来了!
“亢龙有悔不知道?乾卦白学了啊!我教你的东西都还给我了啊?”
徐风雷训道,
“风筝已经在高处了,还想再高,更高!”
“心智被欲望所吞噬,离地太远,便不再受控!只能成为一支断线的风筝,最终,不知道或落在哪个旮沓窝里,成了一团废纸!”
“风筝虽是玩物,却能看出你的心!”
“承乾,收收心,年轻人不要太气盛!更不能被欲望所控制!知道吗?”
听到这番训斥,其余几个孩子皆是学聪明了,默默把线收回来,让风筝飞到了一个合适的高度。
“……是。”
李承乾揉着脑袋,哭道,
“孩儿知道了……”
徐风雷这才放过了他,示意身旁的太监再去取一个新风筝来给他。
这一回,李承乾将一半的线留在手里,由着风筝在宫墙之上低掠回旋。
小孩终归是小孩,骂过哭过之后,玩着玩着就又兴高采烈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再度洋溢。
徐风雷望着他,却是轻叹一声。
孩子的教育,时刻都得盯着。
一着不慎偏离轨道,前功便尽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