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延嗣对王师的态度不明,高保融、保勖二兄弟对借道一事的想法也套不出来,吕端只得在梁延嗣家中住了下来。
梁延嗣对他倒是颇为礼遇,每晚归府,必抽出空来与他聊聊经典子籍,谈谈天下大势。
吕端满腹经纶,张口一吐便是锦绣文章,又久居中枢,见识极广,对如今这乱世有独到的看法。
荆南不过三州之地,哪里出过这等人才,便是有也不会为他梁延嗣一介武夫所幕,由是梁延嗣大为震动,侍奉愈加恭敬。
如此几日下来,梁延嗣已对吕端心悦臣服,经过梁八郎的旁敲侧击,他便起了荐才之意。
这一晚,三人又在饮宴,酒过三巡,梁延嗣直接了当:“这几日与简阳相谈甚欢,某已深知简阳之才,有匡庇时济之能,可惜偏居一隅,竟使明珠蒙尘。某不才,想与大王、休郎引荐一番,不知道简阳可愿出仕?”
吕端不为所动,摇头拒绝:“将军好意,简阳心领了,只是我观荆南,宗祀不长矣,不想身陷令圄。”
梁延嗣大惊,讶道:“简阳何出此言?”
吕端搁下酒杯,解释起来:“荆南不过三州之地,如今大王又不勤其事,而大周朝廷却主贤臣能,力除积弊,由是愈见强盛。”
“荆南所据要穴,民少兵弱,朝廷若有扫荡天下之志,荆南必是首当其冲?遂以简阳观之,荆南十年内,必亡!”
梁延嗣听得认真,脸上阴晴不定。
梁八郎心中惴惴,这吕端还真敢说,梁延嗣可是高保融的亲军统率,万一他发起怒来,直接将吕端砍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当下他捏了袖中短刃在手,以备梁延嗣突然暴起,他好及时制止,正忐忑间,梁延嗣突然长叹一声,惆怅道:“某岂能不知?”
“我主高保融性情懦弱,无治政之能,其弟高保勖倒是颇有才干,却体弱多病,恣妄好淫,望之更无人主气象,简阳你所言不虚,两代先王穷尽心血打下来的基业,怕是要毁在这兄弟二人手上了。”
吕端梁八郎对望一眼,有戏!
由是梁八郎试探开口:“大伯,既然早知有这么一天,为何不投效朝廷?”
周遭突然静下来,吕端屏气凝息,死死盯着梁延嗣。
梁延嗣眼底升起万千思绪,脸上挣扎神色一闪而过,终究还是摇摇头:“先主待我不薄,我岂能……”
话说一半,突然闭口,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梁延嗣是个武人,很纯粹的武人,哪怕覆灭就在眼前,也不愿背信弃义,另投他人。
吕端突然心生敬重,思衬片刻,他开口道:“梁将军,易有一策,兴许能避荆南覆灭之灾。”
梁延嗣喜出望外,他就等着吕端这句话呢,当下他起身长鞠到底:“某深知大势不可逆,但哪怕能为荆南宗祀再续上十年香火,某也感激不尽。”
吕端急忙将他扶起,胸有成竹道:“将军放心,某这一策,能助荆南再谋两州之地,届时别说十年,便是三五十年,也不在话下。”
梁延嗣惊喜万分,连忙将吕端请到主位坐下,又喝退廊下仆从,拜倒在地:“请先生赐教。”
“易必知无不言,还请将军起身。”吕端道。
梁延嗣摇头:“先生说完某再起身不迟。”
梁八郎见大伯都行此大礼,哪里还坐得住,也急忙跪在一旁,满腹狐疑,这吕端打的是什么主意,怎么想着还给高赖子家续命了?
吕端见梁延嗣如此态度,也不再客套,开门见山,分析起来:“荆南自高季兴向李嗣源索要夔、忠二州未果后,领土便再无寸进,如今天下诸国,所辖最小者莫过于荆南。”
“而今楚地生乱,已有数年,高保融却袖手旁观,坐失良机,实在是鼠目寸光,且不见南汉已连下楚地十数州?这与荆南临界的朗、辰二州,目下皆无主,高家何不取之?”
这话说到梁延嗣心坎里了,他连连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某也曾向大王进言,却被一干佞臣骂了回来,大王也根本无心进取,只知沉湎酒色,坐吃山空,先生有何良策,能劝得动大王出兵,攻取朗州?”
“夏虫不可语冰,所以不必谏高保融。”吕端深深道,“要去劝高保勖,只要他愿意向其兄进言,那荆南出兵便十拿九稳了。”
梁延嗣摇头道:“休郎自是有此想法,但荆南位处国中,三面临敌,远的巴蜀且先不说,那隔江而望的襄州安审琦,便不是好相与的,休郎怕一旦出兵朗州,安审琦会趁虚而入,届时首尾不得相顾……”
吕端闻言哈哈大笑:“真是杞人忧天!”
梁延嗣一脸不解,问道:“先生此言何意?”
“眼下不就有一个天赐良机吗?荆南众臣为何视若无睹呢?”吕端轻笑道。
梁延嗣略略一想,迟疑道:“莫非先生是说,那小殿下?”
“不错!”吕端点头,起身道:“那小殿下欲取楚地,必要向荆南借道,何不借此时机,干脆出兵勤王,再趁机索要朗州,朝廷所图甚远,岂会吝啬一州之地?”
“这……”梁延嗣犹豫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向朝廷狮子大开口的好机会,只是谁也拿不准开封皇帝的脉,若是借道给他们,事后不认账,还反戈一击,那大事岂不休矣?
吕端看出他的疑虑,想来这也是高保勖担心的地方,便趁热打铁,接着开口:“简阳不才,愿意替荆南出使朝廷,必能讨得朗州在手!”
吕端语气笃定,成竹在胸,事实上,授高保勖为朗州节度使的手诏,就在他怀里揣着,自然敢放豪言。
梁延嗣深受感染,当下起身表态:“先生才情纵横,明日某便带先生去见休郎!”
梁八郎闻言,心中大安,他的任务可算是完成了,至于如何劝高何勖,那就是吕端的事了。
没成想吕端却缓缓摇头:“某不便见高保勖,需得他身边人向其谏言,方才有效。”
吕端只是怕高保勖起疑,梁延嗣当成了吕端不愿出仕,想借他人之口献策,心中大受触动,他感慨道:“先生真是高风雅量,若先生无意仕途,某也不愿勉强,实不相瞒,某与休郎相交莫逆,明日便由某去说吧。”
吕端又摇头:“将军乃是武将,也不便献策,还是让他身旁的文臣去说比较稳妥。”
梁延嗣深以为然:“武主战,某若进言,确实难有结果,高从诲曾有一亲信幕官,姓孙名光宪,现任荆南节度副使,高保融无才少志,孙光宪屡劝无果,遂敬而远之,而高保勖对他极为看重,两年前便已笼络在麾下,某与孙光宪共事先主,有些交情,明日,我便带先生去见孙光宪,若能说服他,那此事便无虑矣。”
吕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突然想起几句词作来,便问道:“可是写出‘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绮罗愁,丝管咽,回别,帆影灭,江浪如雪。’这等佳作的保光子?”
“正是。”梁延嗣含笑颔首,没想到吕端也听过孙光宪的号。
“那合该去见见,保光子的词作意境开阔,独成一家,易在深山,也颇为仰慕。”吕端喜道。
梁延嗣见他答应,心思稍定,遥遥举杯敬道:“如此,明日某便去递名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