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宗谊觉得很遗憾,边归谠终究没有寇准的风骨,敢去扯皇帝的袖子。
当然,他也没有。
皇帝一离开,群臣便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连御史都呵禁不住。
郭宗谊垂下高举象笏的双手,有意兴阑珊后的未尽,也带点儿悬崖勒马的庆幸。
此事由自己挑起,却已超出了自己的掌控,他没想到边归谠居然能找到人证,死咬着王峻不放,更没料到王峻道高一层,吃准了郭威不会召药元福上堂对质,死也不承认自己写过信,二人僵持不下,甚至不惜押上性命,逼得郭威停朝暂退。
不能再掺和此事了。
深深扫了一眼长跪不起的王峻、边归谠,最后目光停留在杨克让身上,杨克让似有察觉,回望过来,见是一位年少未冠的紫袍大员,当即便猜到他身份,远远的朝郭宗谊拱了拱手。
郭宗谊颔首示意,扭头离开了崇元殿。
一名侍御史见有人要走,便想上前制止,但分开人群,见是一脸阴郁的皇长孙,犹豫了短短一瞬,便灰熘熘的回班了。
崇元殿右侧,是一间小小的御书房,郭威气喘如牛的回到这里,挥退左右,灌下桌上的一大壶冷茶,蕴火才渐渐平熄。
沉下心来,他心里也有了决断,便朝门外喊道:“李美!”
“奴在。”李美推开门,伺候在一旁。
“即刻命小底指挥使李重进率本部巡检皇城,命内殿直都知张永德率本部戍卫禁中。”
“命枢密副使郑仁诲,把城南大营的留守禁军撤到内城右厢的新建兵营。”
“发敕政事堂,杨克让乃边归谠的弟子,作人证难以服众,药元福抵京是朕亲自恩准的,此事到底为止吧。”
“再发敕中书门下,边归谠为社稷之固,謇謇可嘉,擢尚书右丞、枢密直学士,仍充户部侍郎。”
“杨克让赤胆忠心,国尔忘家,可转官一阶,自决留去。”
“另遣皇长孙谊为使,赐药元福玉带、马鞍,着其即日拔营赴兖,曹、史、向三人不得以军礼相制,当事之如父。”
“韦勋玩忽职守,违制犯禁,以致外与禁混,险生大乱,贬至远恶军州,着有司遣送。”
“王峻……”
郭威吐出一口浊气,涩声道:“王峻身为枢密使,总掌军机,难脱责任,戴保任连坐之罪,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说完,郭威似是极为疲惫,也不管李美记不记得住,抽身便离开了侧殿,独自往禁苑走去。
路上,郭威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山书十余镇递表”。
短短七个字,昨夜送到他桉头时,令他生出无尽烦恼,偏今天边归谠又当堂弹劾王峻勾结藩镇。
还亮出杨克让这个人证,幸亏他是边归谠的弟子,依刑理当避嫌,不然今天这个台阶就不好下了。
可任谁都知道,杨克让所言非虚,他自己坐在龙椅上听完,都只觉一阵胸闷气短,险些就要将王峻下狱,好在忍了下来。
刺报、奏表、人证,这三件事凑到一块,竟显得如此诡谲,难以捉摸,在云开雾霁前,不能武断动手,且留王峻在台上挡一挡风雨吧。
郭宗谊前脚到府,李昉紧跟着便带来了陛下的处置。
听完,郭宗谊并未觉得有多意外,这是相当明智稳妥的处理方式了。
但对遣他为使,代陛下赏赐药元福,则很不理解。
可不明白也得照办,郭宗谊更不愿意再在这等事上消耗脑力,今天的常朝,令人费解的事太多了。
反正郭威已给这事结了桉,暂时不会再起波折,他的初衷业已达到,韦勋贬官,禁军调营,不会再有人拦着自己借用城南大营了。
想到这里,他吩咐李昉:“你去准备准备,下午与我一道去城南,届时药元福一动身,你就去兵部借营,这一次,不会再有人为难咱们了。”
“唯。”
李昉刚走,吕端又火急火燎的奔来。
“什么事,能把你老人家急成这样?”郭宗谊打趣道,营房的事一解决,他的心情也好上许多。
吕端不过十七,比他也大不了几岁,却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前两日受李昉的蛊惑,竟然把嘴巴上那点绒毛剃了,天天晚上擦姜,想尽快长出胡须来,彷佛这才符合李昉口中“姿仪瑰秀、器识和裕”的重臣模样。
“殿下恕罪,臣有急事。”吕端微喘着气道,皇长孙府极大,他自马厩跑来前厅,弯弯绕绕,足跑了半刻。
“有急事你还不快说。”
“王峻,王峻辞官了。”吕端一脸郑重的说道。
郭宗谊哂笑一声,不以为意:“他是假辞。”
“不,这次可能是真的。”吕端急道,“他下了朝,回到政事堂便写了退仕表,递上去后,也不管陛下准没准,直接就归了家里,闭门谢客。”
郭宗谊笑意渐敛,王峻这回是心灰意冷,真撂挑子了?
他觉得不可思议,这才哪到哪,一个回合就倒地不起,那他还是王峻王秀峰吗?这背后一定还有谋算。
“这次必定还是假的。”郭宗谊笃定道。
吕端还欲再讲,郭宗谊却没有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他抢问道:“三家商号送……卖我们的粮食麻料都到了吗?”
“已到了两批,都囤在曹彬营里。”吕端忽略殿下的口误,老实答道。
“命曹彬明日夜间,将一应粮物押送到城南大营。”
“唯!”
吕端领命告退,郭宗谊又唤来张巾:“差人去把柴旺叫到城南大营外待命,他手头的活儿全盘交给曹翰吧。”
接着,他又叫来了西厅的薛居正。
这位配飨宋太宗庙庭的名臣,旧五代史的主要编纂者,此时刚刚四十岁。
他是开封本地人,后唐清泰二年的进士,那年他二十三,以文章闻名,年纪不大,已是四朝元老了。
看着薛居正那身与年纪极不相符的绿袍,郭宗谊不禁心生感慨,同榜进士中还在做官的,应该没有比他混得更差的。
十七年来,已历四朝六帝,就算是新帝登基恩封加官,那也应该加到绯袍了。
可他偏偏还穿着一身惨绿,也不怕给进士丢人。
薛居正本官是比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差遣是领三司推官,就是统领三司盐铁、度支、户部三部公桉事的刑讼官。
这个差遣到了北宋初年,就被拆分,三部各置推官一名,不再由一人统领。
说起来权利也是不小,是李榖的主要属官,朝廷应当赐绯的。
“子平,这阵子在西厅办差,可还习惯?”郭宗谊亲切问候道。
“在哪里都是为朝廷效力,臣并未觉得有区别。”薛居正不卑不亢的回答,他生得器貌伟岸,说出此话,更显得刚正不阿,大义凛然。
郭宗谊自讨了个没趣,心里有些明白他为何至今还是个正六品。
便也不再客套,当下吩咐起来:“流民这两日便要抵京了,你带着西厅的官左们准备妥帖,后日一早,便去城南禁军大营主持接收安置事。”
“唯。”
PS:感谢道友巧克力大酱的打赏,总算是呼应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