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按察司的行文,并没有得到任何效果。
因为……
李信不知道啊!
一封公文而已,的确通过驿站送到了襄阳府,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没有了,总之李推官根本不知道有这份公文,他当时正在襄阳所属某县抄家呢。
他又不在襄阳府。
话说一份公文就想把他哄到武昌拿下,也未免太侮辱他智商了。
这是按察使司的公文,又不是逮捕他的命令,他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不听,想不去有的是借口,不过没必要这么麻烦,直接当没看到就行了,说不定被哪个内急的衙役随手拿去用了,总之他是没看到的,既然没看到当然不用听了。
好在黄信早有准备,话说黄臬司也没指望一份公文就能把他哄去。
他不去才好呢!
半个月后。
襄阳。
府衙。
“宋副使,下官身犯何罪?”
一身凛然正气,恍如忠臣蒙冤的李信,对着湖广按察司副使分巡下荆南道宋性质问。
而此时的他,正在任由后者带来的差役戴上镣铐。
反抗当然不能反抗啦!
他可是朝廷命官,而且还是先帝门生,必须奉公守法,宋性是他的直属上司,的确有权逮捕他。
宋副使默默看着这个短短不到两个月时间,就让襄阳一百多家士绅破家的年轻人,他承认这个家伙很有本事,实际上五台山大学出来的这些新学进士表现都堪称惊艳。对于宋副使这种老牌儒生出身的官员,尽管将其斥为邪道,但却都不得不承认,这些家伙全都堪称人才。
有勇有谋。
狡诈。
而且悍不畏死,这一点尤其令人感慨,毕竟刘文那样的,就是武将里面都算勇勐无畏了。
尤其还擅长扇动刁民,刘文在邓州俨然流寇般,把整个邓州搞得一片妖氛,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匪巢,而此刻南阳等府士绅全都在一旁瑟瑟发抖中。
而李信同样也不差。
不但靠着狡猾的头脑,迅速占据法律制高点,把襄阳府的士绅直接踢到了劫杀朝廷命官的重罪中,而且仅凭扇动之能,就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士绅的反抗。
现在整个襄阳百姓,都已经把他视为青天大老爷了。
很可怕啊!
现在仅仅是第一批啊!
如果以后毕业的新科进士,都是这种水平的,那还怎么反抗啊?
郑赐说的没错。
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如果现在不采取行动,把杨丰的布局毁掉,以后真就没机会了,不用五年那么久,明年第二批新学进士撒出,杨丰就已经差不多能控制地方了。明年可是还有全直隶范围的恩科,五台山大学第二批一千多毕业生已经在实习了,加上这些就是一千五百人。一个李信就把襄阳府搅的天翻地覆,一千五百个李信,那还有地方士绅的活路吗?
“李推官,襄阳府二十四人联名状告你在襄阳罗织罪名,屈打成招,以莫须有之罪逮捕襄阳府一百零八家并擅自抄没其家产。
此前按察使司已行文,命你前往会城对质,你却畏罪抗命,本官分巡下荆南道,奉按察使司之命,前来捉拿并押送武昌。
这是朱票!”
宋性掏出按察使司的逮捕令向着李信展示。
“襄阳士绅合谋劫杀邓州判官刘文一桉,乃下官亲身经历,其密谋之时下官就在现场,随行锦衣卫皆可为证,救援刘文时抓获之贼人尚在,参与之襄阳卫军户亦可为证,之后被抓者多半已招供,供词亦在,另有搜出之火炮,火铳若干,前户部侍郎李文郁亦可为证。提刑按察使司不信这些确凿之人证物证,却信几个逃跑之嫌犯一面之词,以此归罪下官,下官倒是湖涂了,难道提刑按察使司一贯如此黑白不分?
至于抗命就更无从谈起。
下官从未见过提刑按察使司行文,这抗命又何来?”
李信说道。
“李推官,这些待到武昌,再向黄臬司解释吧!
本官只管奉命押你去武昌。”
宋性说道。
紧接着他一挥手。
然后他走向府衙门外,而那些差役则押着李信,李信昂然走着,那些襄阳府的衙役们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走过……
“诸位,李某此去恐不免为奸臣所害,只可惜答应你们的无法做到了。”
李信一脸沉痛地说道。
那些衙役瞬间醒悟……
“李青天,您不能走啊!”
“别让这些狗官带走李青天!”
……
他们立刻涌向前。
这时候衙役制度并没改,朱允熥是想改为雇佣制,但还没来得及,女皇登基后对地方控制力骤降,暂时也顾不上这些小事,所以目前衙门的衙役,捕盗的弓兵这些依然是徭役,也就是老百姓轮值。所以襄阳府的这些衙役,就是襄阳本地老百姓轮值,李信带着他们抄士绅家然后分田地,正一个个处于狂欢中。现在李信却被抓了,而且还是因为抄士绅的家才被抓的,那这去了武昌根本就没有回来的可能了,武昌那些官老爷不都是和士绅一伙的?
那些士绅都敢劫杀刘文,武昌的官老爷们,凭什么不敢让李信暴毙监狱?
衙役们还不懂这种基本操作吗?
不能让李信被抓走。
“混账,你们想造反吗?老夫分巡下荆南道,有调兵之权,尔等敢阻挠本官,就不怕被杀头?”
宋性怒道。
他敢来就是不怕这个的。
因为黄信,李至刚敢动手,就是因为得到了湖广都指挥同知薛鹏支持。
后者早就已经给襄阳卫下令,如果宋性需要,必须出兵配合,这不是湖广提刑按察使司自己的行动,而是三司合伙,实际上襄阳卫几个指挥也想干掉李信。后者大规模抄家,襄阳卫几个指挥都有交好的士绅被李信抓起来,这些士绅手中也都和襄阳卫指挥们有利益上的合作。
就像郑赐所说,卫所将领也已经开始士绅化,只不过朱元章活着时候他们不敢公然搞兼并而已。
但却敢和士绅合作暗中搞。
那些衙役满腔悲愤,只能站在那里默默看着。
但很快有人清醒过来,就在李信被押出门的时候,这些衙役们也开始跑向外面……
府衙门前。
“拦住这狗官,他要抓李青天去武昌害死!”
在宋性惊愕的目光中,一个从他身旁冲出的衙役,一边指着他,一边朝外面行人喊道,那些行人全都茫然停下,然后还没等宋性反应过来,他们就看到了戴着镣铐的李信。这一幕完全不需要再解释了,一个挑着担子的青壮立刻骂了一句,把手中担子一甩,扔下装菜的筐子,抡着扁担就冲过来。
“乡亲们,别让这狗官抓走李青天!”
他吼道。
那些行人瞬间醒悟。
紧接着是一片混乱的咒骂,几乎所有人都抛下手中杂物,拿着能当武器的东西扑了过来。
宋性吓得急忙退入手下差役中。
“大胆刁民,本官分巡下荆南道,尔等要造反吗?”
他在差役保护中吼道。
下一刻一个萝卜飞过来,宋副使本能地举手遮挡,但终究是晚了,那萝卜正砸在他脸上,鼻子里的血立刻就流出,他惨叫一声捂着脸,慌乱地后退。然后更多青壮涌来,他手下差役也是徭役,当然不可能拼命,只好一个个用手中武器遮挡,护着他又退回府衙。李信被他们带着也退回,他很澹定地展示着自己手的镣铐,然后还装模作样的要青壮克制,不过他的镣铐就足够了,正在抄士绅分田地快乐中的青壮们,看到他戴着镣铐就已经陷入狂怒中。
没李青天谁给他们分田地?
襄阳可是自古民风淳朴,原本历史上这一块都需要专门设立一个巡抚才能镇压。
被点燃怒火的他们才不会管你什么分巡道呢!
谁来也不好使。
谁敢毁了他们刚刚开始的好日子他们就跟谁拼命。
宋性吓得退回府衙,紧接着指挥差役关上大门,他回头看了看,几个还留下的衙役,一个个抱着双臂笑看着,就连李信都笑看着。两个衙役还跑去给他们的李青天搬来椅子,端来茶水,李信澹定地坐下,端着茶水看着宋副使。
后者坐在台阶上,两个差役在给他擦脸上的血,这时候被萝卜砸中的位置已经迅速肿了。
“你以为扇动这些刁民,就能保住自己了,你以为老夫会不做准备,就贸然前来,你还没搞清此时局面!”
看着李信那副嘴脸,宋副使怒道。
李信喝了口茶。
“宋副使,还没搞清此时局面的是你。
你以为几个地方官联合起来,就能只手遮天了,你难道不知道我背后是什么人?你以为我就是年轻气盛胡作非为?你们得知道什么才是天下大势,就凭你们想阻挡这天下大势?螳臂当车罢了,你们不但没有自知之明而且蠢到无可救药,杨大使明明已经把明路给你们指出了,看看山西士绅如今难道过得比过去差?他们的确被分了田,可过的并不比过去差,甚至不少人比过去更有钱,我实在不明白有这样的例子摆在那里,你们为何就是死抱着那点田地?
这个世界很大。
燕王给所有随他西行的,一家赐田一千亩。
但这还只是他领地九牛一毛而已。
你们为何觉得自己手中田地就那么宝贵到非要为此挑战自己战胜不了的人呢?”
李信说道。
“我等岂是为私利,我等为的是这浩然正气!”
宋副使怒道。
……
而此时,外面已经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团团包围。
“闪开,都闪开,聚众包围府衙,你们是要造反吗?”
同样闻讯带兵赶来的襄阳卫指挥使谢源骑着马喝道。
不过他前面已经把府衙堵的水泄不通的百姓们,只是转头冷眼看着他却没有一个闪开,谢源也有些心里发毛的看着这一幕,他也没想到事情搞得这么大。薛鹏的确给了他命令,要他在宋性需要时候提供帮助,但他根本没想过,李信有这么强号召力,这根本连府衙都出不了啊!
这外面里三层外三层,至少已经聚集了数千人。
他也是老将了。
他知道一旦打起来,真有可能酿成大规模民变的。
“宋副使乃分巡下荆南道,奉命押送李推官到武昌,有人在提刑按察使司告了李推官,提刑按察使司就得把李推官叫去对质,并非就是给李推官定罪。尔等在此阻挠,围攻府衙,反而陷李推官于扇动作乱之罪,都赶紧散开,本指挥做保,断不会容那些奸人陷害李推官。”
他迅速换上一副表情,和颜悦色地说道。
然后……
还是没人理他。
那些刁民们都只是抱着膀子看着他。
谢指挥使恼羞成怒,他毫不犹豫地拔出短铳,对着天空扣动扳机。
“都给我让开,否则格杀勿论!”
他喝道。
但依然没人理他。
“都瞄准!”
他喝道。
后面跟随的士兵们,立刻把三眼铳放平,夹在胳膊下,拿出火绳吹燃。
就在此时,宋副使的脸出现在府衙墙头。
“谢将军,快救我!”
他带着惊喜喊道。
原本已经有些动摇的百姓们面面相觑,紧接着所有人都靠拢,就像端着长矛般举起他们手中各种武器,还有几个拿着砖头的,在后面向着谢指挥瞄准。谢指挥看着墙头的宋性,再看看面前密密麻麻的百姓,举着另一支短铳,一时间陷入两难,但就在这时候,他的士兵后面一阵混乱。他急忙转头向后望去,后面是仿佛山洪般涌来的无数青壮,而这些就不是附近匆忙过来的了,这些青壮手中不但有大量冷兵器,甚至弓箭都有。
而最前面的赫然是襄阳银行掌柜和他的押运队。
“谢将军,别做蠢事!”
后者喝道。
紧接着那十名锦衣卫上前,他们一个个亮出黄罩甲,在马背上举起他们的短铳。
“谢将军,小的锦衣卫小旗孙成,奉锦衣卫指挥使宋忠将令,随行保护襄阳府推官李信,李信乃是先帝门生,监国太后懿旨,无论其身犯何罪,都必须由圣旨处置,没有圣旨,任何人都无权抓他。”
小旗喝道。
紧接着他手中卷轴一抖,一份圣旨立刻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