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铉的上书立刻在朝廷引发一场风暴。
这东西的得罪面太广了。
可以说朝中但凡是个官,都被激怒然后弹劾他。
都察院,六科,各部,甚至地方官员乃至武将……
武将也有田啊!
实际上这时候武将都是大地主。
而文官们甚至把他比做贾似道,说他意图陷女皇于不义,说他是建文朝廷收买的内奸以此乱国,说他是色目出身故意祸乱天下。
可怜铁铉此前也算是名臣,虽然他不是科举出身,但也是国子监生,依然是儒生,而且在朱元章时候,就已经颇有贤名。但现在晚节不保,为了一己富贵献媚杨逆,坑害天下士绅,一下子又成了头号奸佞。几个河南籍官员甚至宣布与他划地绝交,而且还派人送信回邓州告诉地方士绅这个噩耗,估计接下来邓州士绅少不了对他家族报复。
毕竟这真不能忍啊!
他家好歹也是士绅集团的,你这样做是背叛。
要刨祖坟的。
大庆殿。
“我倒觉得这个铁铉公忠体国,对大明一片赤子之心,至于出身色目也没什么,我大明如今四夷臣服,无论蒙古还是色目,甚至倭人,皆为大明之臣,他一个色目出身的,能如此忠心足以垂范四方,且不论他这公田法是否可行,就这份忠心,也值得天下臣民效彷。
不但不能罚,还得奖励!
他是山东布政使司参议,正好山东布政使辞官了,就让他当这个布政使吧!
另外昭告天下。
各地还有忠臣如铁铉这般为国上书言事者当奖!”
小公主很干脆地就此做出决定。
“殿下,铁铉上书乃置女皇于不义,其心可诛。
女皇继位仅三月,此时大明内乱未平,当施恩于天下以聚民心,却如铁铉之奏夺天下有田人之田,此举岂不是令民怨沸腾?”
景清说道。
因为老臣都跑光了,目前朝廷还在坚持的,也就是他这个级别,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都辞官,他这个佥都御史已经是最高的。他之所以没辞官主要是还对朝廷有点幻想,虽然这种幻想也在不断破灭,至于到现在基本上完全破灭了。
也就还剩下最后一点挣扎。
“景都宪,公田法此前在山西已经实行,我包税山西三年了,不但没看到民怨沸腾,反而一片欣欣向荣,百姓无不丰衣足食,万民咸歌盛世,你这民怨沸腾有造谣之嫌啊!若不信你可以去山西看看,再说公田法有公田法的规矩,自耕农不过是改个名,原本种的地就算变成公田,也依然还是他种着,只是不许交易而已。若是佃户则原本是他种着的田,也依然还是他种着,只是不用再向地主交租而已,至于地主家的,则根据其人口,一样也留下足够口粮田。
这才是公田法。
准确说这是均田制。
而这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隋唐都是均田制,大唐盛世就是以均田制为基础的,直到安史之乱后,唐朝制度崩坏才逐渐改了。
这是复古。
你们儒生不是总说王政复古嘛?
这就是王政复古啊!”
旁边坐着喝茶的杨大使好心向他解释公田法的意义。
目前太后以女皇年幼,得悉心照顾尤其是得经常喂奶,所以不方便主持朝政……
很合理啊!
总不能她正抱着女皇垂帘听政突然女皇饿了,然后就当着文武百官公然奶孩子吧?那多么不雅,或者难道因为这个,中断朝会?那岂不是误事,至于奶妈什么的肯定不行,太后必须得亲自喂养,总之至少女皇断奶前,朝政还得完全委托给女皇她姑奶奶。
至于女皇断奶以后,太后不得悉心教育啊!
这可是女皇。
而且也是太后唯一的孩子。
所以无论怎么悉心照顾,都只是太后爱女心切,朝政这些小事,哪有女皇陛下的健康成长重要,太后只要交易女皇就行,这些小事交给含山大长公主就行了。
然后杨大使作为含山大长公主的未婚夫,自然也就一直陪伴。
后者得守孝。
按照制度,她得服孝三年。
他爹可是皇帝,不仅仅是她,整个皇族甚至包括皇宫里面的太监宫女,全都是要服斩衰三年的。
所以太后赐婚是赐婚,顶多算他俩订婚了,但成亲得等三年。
当然,这并不妨碍杨大使天天跟着她。
至于是否合乎礼法……
她都定亲了,已经是杨家人,这种情况哪怕就是民间夷三族的,她这样的也是要官府送到杨家的,所以当然没必要遵大明的礼法。所以不但她跟杨大使可以形影不离,就是公然双宿双栖也是合乎礼法,合乎大夏国礼法,不过这个问题也没人关心,他俩形影不离都七年了。
还扯个屁啊!
但杨大使天天跟着,在大庆殿堪比垂帘听政就很无耻了。
“大使欲干涉我大明内政?”
礼部剩下最高的郎中钱古训澹然说道。
他就是出使德里苏丹国的。
回来后专门写书,对印度的种姓制推崇备至,认为这才是纲常有序,足以为万世之法,还设计了一个大明版的种姓制度,甚至向朱元章推荐,然后刺激了曾经的四等人那敏感神经,被朱元章臭骂一顿拉倒。包括朝廷大臣对他的设想也不支持,不过虽然不支持,但对他这种广采博引的钻研精神,大家还是很肯定的,说到底他的设计本身想法是好的,只是时候不合适而已。毕竟这时候朝廷上下,都是当年的三四等人,算起来都是吠舍或者首陀罗,甚至部分都得算达利特,这才过去三十来年,你这种时候提出这种设计,很容易引起大家不好的回忆。
但是……
你这份心意大家懂。
所以他照样官运亨通。
而这一轮辞官,礼部从尚书到侍郎全都跑路,就剩下四个郎中最高。
所以礼部需要上朝时候,就是四个郎中轮流过来,今天轮到他,其实各部都差不多,反正他们也没多大权利,目前朝政都是小公主独断,大家过来听个训示,然后回去做事就行。
不过原本朱元章时候,情况也是这样的,所以倒是不存在不适应问题。
“钱郎中,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不论我是什么人,说实话乃做人原则。”
杨丰说道。
钱古训赶紧闭嘴了。
他是聪明人,哪怕过去可能迂腐了些,去德里苏丹国回来后,头脑也已经足够好使,万里远行,期间经历一堆小国,见识了各种风土人情,对智力开发很有好处的,所以他很清楚,自己此时表明一下立场就行,可不能真惹杨丰发火。
这个妖孽可是会杀人的,就算不明着杀,回头也能让人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杨大使已经说的很清楚,纵然是公田法,也只是地主们受些损失,但朝廷也会给他们补偿,一家子赐个举人甚至进士亦可。说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话也不是就说说,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私田制是天子恩典,公田制也是合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都是天子臣民,自然要做忠臣,天子要行公田法,忠臣自然要遵从。不过此事重大,还得仔细考虑,故此也不是急于一时,可以先看看再说,但无论如何,铁铉公忠体国必须要嘉奖。
另外有些话我得明说,我知道有些人会不满,但就算不满,也得遵旨。
别搞些乱七八糟的。
先帝当初是如何做的,想来你们也都还记得。”
小公主说道。
群臣全都闭嘴了。
这就是威胁了。
不服也得忍着,谁敢再搞些伏阙什么的,别忘了当初皇帝可是拿排枪打过士子们的,到时候别怪公主殿下一样下令排枪打。
这他玛完全就是个暴君。
仗着杨丰撑腰,恃杨行凶,这女人狠起来可比男人可怕。
她爹都没这么不讲理。
真的。
此刻衮衮诸公们,甚至隐约觉着朱元章也不是无可取之处了,她爹至少对儒生还是任用的,除了喜欢搞大狱,也没这么直接玩公田法啊!什么事情重大还是考虑,不就是根本没有地方官给你们执行政令吗?至今要抓的都还没抓齐呢,发狠要夷黄子澄十族,但在地方官的故意拖延下,黄子澄十族除了几个在京的,剩下全跑广东去了。
说到底此时的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还没恢复,想做也做不到。
但这只是一时的啊!
就冲着那些恩科进士们,在吏部对着她感激涕零的模样,可想而知这些人进入官场后会不会听她的。
明年还有恩科。
那批新学毕业生更多。
只要她这样不停地毕业一批又一批新学学生,然后不停考一批又一批新学进士,别说十年了,三年她就能把全国一半的基层官员全变成她的爪牙。那时候她一声令下,就是在全国范围推行公田法,这些爪牙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反正他们都不是地主出身,京城的新学学生,全都是从各地卫所普通军户子弟里面挑选的。
理论上他们就是公田。
卫所田产当然是公田。
他们执行公田法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很可怕啊!
这是布局已久的。
从杨丰在山西搞出山西之变,布局就已经开始,先在山西搞个示范,用三年甚至更长时间,让天下百姓看到这种改革,明白它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自耕农不用担心。
因为他们的田只是改了个名然后不准交易而已,还是他们世代耕种,但赋税改成地租而已,地租比原本要交的赋税更低,可以说没有任何实质影响。佃户可以欢呼了,他们从此不用向地主交租了,最终倒霉的只是地主,他们不得不失去祖传的土地。
反抗……
这肯定要反抗啊!
这再不反抗,大家就永远没有反抗机会了。
说到底士绅的根基是什么,还不就是手中掌握的土地,任凭你做皇帝的怎样,是圣明是昏庸是残暴,任凭你是汉人还是异族,只要士绅手中掌握的土地还在手中,就终究能控制国家。胡元那么残暴,到最后士绅还不是照样把持地方?
朱元章那么强横,实际上到后期士绅也已经开始翻身。
否则刘三吾等人怎么敢?
不就是他背后的士绅们,觉着自己的实力已经能和老迈的朱元章斗一斗了吗?
虽然那次判断失误,但就算失误也是基于士绅实力的增强。
但是,杨丰这是在连根刨。
把士绅手中的土地夺走,让士绅们再无翻身之力。
不能忍了!
必须趁着他的计划还没完成,先下手为强,先把他这些派往各地的新学进士们干掉,只要他不能控制地方,公田法也就永远没法推行下去。说到底他不能一人敌天下,他得有足够数量的党羽给他推行他的制度,士绅们的确没能力杀他,但杀他的党羽却很容易。
像这些派往各地的新学进士,让他们死在路上还容易?
“殿下,臣不能匡正社稷,无颜继续留在朝中,臣请辞官归老田林。”
景清说道。
“准了!”
小公主很有老佛爷风采地挥了挥手说道。
然后景清默默退出。
其他大臣们一个个明显带着满腔悲愤跟着退出。
这场斗争算是正式开始,剩下就是各凭本事了。
“这家伙有女儿吗?”
杨丰摸着下巴,看着离开的景清。
这是永乐朝刺杀朱棣的,朱棣夺位后他因为在北平做过官,所以装作投降并得到了朱棣重用,然后上朝时候经常怀里揣着刀子,时刻等待机会行刺。正好有一天钦天监说有星红色犯帝座,朱棣看他官服最鲜艳,就让人抓他搜,他立刻暴起直冲朱棣,但最终还是被侍卫们按住并搜出了刀子。
之后被凌迟,然后株连无数。
这个人还是很勇的,居然连朝堂刺杀皇帝这种事情都敢尝试,虽然最终还是失败了。
当然,肯定不是什么赤星犯帝座,其实主要是因为他天天怀里揣刀子,这不可能真保密,早就被同僚发现了。
肯定是被人告密了。
“不要这么看我,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在小公主凶恶的目光中,杨丰很随意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