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陛下,此番北方举子所做,的确皆粗陋不堪,实在无可取者。
此辈不过是心中不满,借机要挟朝廷而已。
科举当以公正为先。
陛下以才学取士,才高者进,才疏者退,若皆以闹幸进,取士之道尽毁,非但使后来者皆以为例,一有不合己心便闹,更有违公正,使才高者埋没,奸滑者幸进,此乃大害,以臣之见,当对此辈严惩,为首者革除功名禁锢终身。”
刘三吾低着头说道。
“往科尚有十几,今科一个没有的确有些不妥,还是不拘好坏,取三五个以安其心。”
朱元章说道。
他也被搞得很突然……
其实皇帝陛下这两年真的没有了之前那种充沛的精力,尤其是朱允熥逐渐成长起来,绝大多数事情他其实已经不管了。
虽然明白这件事真相,但他还是希望能以和平的方式平息。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就是给出台阶来了。
适可而止就行啊!
“陛下,万万不可,此事并非只是几个举子闹事,而是杨丰扇动,那带头闹事的王蕡是他亲信,当初他在太原时候,就给他出谋划策,杨丰此前更是大庭广众之下,对他许下进士承诺。这次并未被录取,他恼羞成怒故意扇动举子闹事,想来就是想着挟杨自重,韩克忠,焦胜,施礼等人皆与其勾结。尤其是那施礼,甚至当街行凶,打伤多人,此辈凶顽如此,如何能担起教化百姓之责。”
张信说道。
其他几个被召来的翰林,也纷纷附和。
“陛下,臣并无私心,此番所取贡士,仅一人为湖广籍。
若臣有私心,如何不多取几个湖广人?
委实此辈才止于此。”
刘三吾说道。
“坦坦翁,你说他们才止于此,那咱们就在陛下面前,一同看看他们的卷子如何?”
外面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纷纷回头,然后就看见背着个大包的杨丰走进来,径直走到大殿中间,把那个大包往地上一放,从里面掏出一捆封着的卷子……
“陛下,这是山东籍举子韩克忠的。”
他说道。
“呈上来!”
朱元章说道。
不过皇帝陛下明显有些忧郁……
这个混蛋跑来凑热闹,事情那就不可能简单收场了。
旁边太监赶紧走到杨丰跟前,双手接过那捆卷子,然后快步捧到了朱元章面前,皇帝陛下接过打开,取出最关键的策论,在那里看着,看了一会便抬起头。
“宣都察院左都御史及六部尚书立刻进宫。”
他说道。
外面锦衣卫赶紧跑去宣召。
“再拿几份看看!”
朱元章说道。
杨丰很干脆地把王恕,焦胜,施礼三人的拿出,皇帝陛下一份份看着里面的策论,不过表情明显越来越难看,而刘三吾低着头,仿佛于己无关般站在那里,倒是张信等人不时互相使着眼色,皇帝看完抬起头,然后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
“你们也去挑些北人的,挑那些最好的。”
他说道。
“臣遵旨。”
张信赶紧说道。
然后他和几个翰林匆忙离开。
朱元章也没说什么,只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很快都察院左都御史暴昭,吏部尚书茹瑺,户部尚书郁新,郑沂,兵部尚书齐泰,刑部尚书夏恕,工部尚书严震直纷纷赶到,这里面除了暴昭之外,还有夏恕是北方人,他是河南洛阳籍。
所以朱元章这个比例分配的还是很公平的,两个北方籍正好控制监察和司法,以此盯着南方籍大臣。
“都分着看看吧,这是杨大使在礼部随便捡了些北方举子的卷子,到朕手中时候都还封着。”
朱元章说道。
然后太监赶紧把四份捧给暴昭,茹瑺,郁新,齐泰,而杨丰则从那个大包里面,又拿出一堆,其实他也就拿了三十份,包括原本历史上的夏榜一甲,二甲,再加上部分三甲。这些被过来帮忙的锦衣卫打开封,别的倒不用看,关键是策论,大家都是懂行的,把策论挑出交给这些大臣们看即可。一片寂静的大殿上,七个目前朝廷主要大臣默默看着,杨丰站在那里看着刘三吾,后者一副神游天外的架势低着头站在那里。
这时候张信等人也回来。
不过他们被锦衣卫拦住,他们每人也都捧着些卷子。
就这样在一片诡异的沉寂中,七个大臣看完杨丰带来的。
茹瑺刚想说话,朱元章摆了摆手。
“让他们进来!”
皇帝陛下说道。
锦衣卫立刻把张信等人放进来。
“再看他们带来的。”
朱元章说道。
张信等人赶紧打开各自手中的卷子然后取出策论,同样交给这些大臣们看,他们明显很有底气,毕竟这七个里面有五个是南方人,就算不会公然偏袒,但也总会有点。只要有点就足够,北方举子和南方举子差距是存在的,杨丰无非随便找了三十份,可以说几十中挑一,哪有那么大可能挑到好的?
就算有一两份尚可,只要这些大臣们稍微挑点毛病也就可以了。
皇帝……
皇帝懂个屁啊!
他虽然现在也有点文化了,但也只是勉强能把文章写顺了。
而且还得一堆白话,让他引经据典他也做不到,文采什么的也只限于杀尽江南百万兵,所以张信等人都很自信地等着,然后就这样在一片沉寂中,七大臣读完他们带来的所有卷子里面的策论。
“好了,你们可以说话了。”
朱元章说道。
暴昭很干脆地上前……
“陛下,臣弹劾侍读学士张信,安王府纪善白信蹈等罔上不忠。”
他说道。
张信等人瞬间急了。
“陛下,臣冤枉啊!”
他们纷纷跪倒喊冤。
“你们都说说,他们冤不冤?”
朱元章看着剩下七个尚书说道。
“陛下,此辈不冤,此辈为掩盖其偏袒南方举子,故意不录北方举子之罪行欺君罔上,于北方举子试卷中专挑粗鄙不堪者呈上,意图蒙蔽圣听,其罪当诛。”
茹瑺赶紧说道。
其他六人纷纷附和。
张信等人直接傻眼了,这跟他们想象的不一样啊!茹瑺可是南方文臣的老大,连刘三吾都是他推荐,他的话代表着他们被彻底抛弃了。
“冤?你们这些狗东西还敢喊冤?自己看看杨大使随便捡出的三十份试卷,再看看你们拿来的,你们是不是以为朕已经老到眼瞎?杨大使随便拿来些,其文章无论哪个,都值得上一个进士,你们去挑选,朕还说了挑最好的,你们却挑了这些不堪入目的,说你们罔上不忠,你们还觉得自己冤?
看来朕平日待你们太好了,让你们以为朕可欺。
连同刘三吾在内,统统都押到锦衣卫,给我严刑拷打,看看他们还有多少同党。”
朱元章暴怒地喝道。
他的确被气坏了。
他也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这么不给面子。
他其实是给台阶了。
让他们去挑最好的,然后杨丰手中的肯定有好有坏,这样他就可以自己从两边里面各挑几份,这算是他钦点的了,于是也就可以打发北方举子们满意了。而这些人以后找借口再慢慢收拾,对外就说刘三吾年纪大精力不够遗漏了,反正避免南北矛盾就此公开化尖锐化,维持南北的哪怕只是表面上和谐。
他是皇帝。
天下人的皇帝。
他必须在南北做到一碗水端平,弥合南北矛盾,最终凝聚为一个整体。
分开快三百年,能有个重新凝聚的机会不容易,哪怕他给北方些偏袒也要确保这个原则。
然而……
他很惊喜地发现,杨丰带来的试卷居然都很好,尤其是韩克忠三人真的不说一甲,二甲是足够,他又不是第一次研究这个,大明之前已经考了四科,每科殿试都是他亲自主持,甚至那些状元都是他钦点,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好坏。
让他写可能写不出,但好坏还是能看出。
所以他完全可以从杨丰带来的这些里面钦点一些。
然后等着张信等人的。
杨丰是随便捡的,最多就是他周围知道名字的,但肯定良莠不齐,然后张信这些挑最好的,他就可以两边都钦点了,给北方最终钦点二三十个进士,后者就可以歌功颂德了。然而他没想到,张信这些人居然把他当猴耍,带来的全都是他一眼就能看出是故意挑最差的,这还不杀人,那就不是朱元章了。
“陛下,刘三吾耄耋之年,依律不拷讯。”
夏恕赶紧说道。
此时那些锦衣卫已经涌入,迅速将张信等人按住。
至于夏恕……
虽然他很开心,但这种时候还是要表现一下北方文臣的宽宏。
“朕倒是忘了,但朕已经说了,那就赐他一个破例吧!”
朱元章冷笑道。
“罪臣谢恩!”
刘三吾很平静地谢恩。
然后他径直走向外,那些锦衣卫倒是没像对张信等人一样,直接按倒拖死狗一样拖出去,而是跟在他后面任由他走着。
“陛下,臣失职,请陛下赐罪!”
郑沂赶紧跪下请罪。
“你有没有罪,等审问过他们再说,传旨以翰林学士张显宗为主考,重新对所有北方举子试卷阅卷,重新定会试名次。”
朱元章说道。
现在只是会试结束,所以并不能算这一科结束,那么只需要重新找个主考二次阅卷,再重新定一批会试的贡士就行,这个差事无非就是从翰林学士里面找,而目前他能信任,可以保证公平的学士也就张显宗了。
众大臣们赶紧告退。
朱元章坐在那里很深沉地看着屋顶……
“原本历史上朕是如何做的?”
他忽然说道。
“您把张信等人凌迟,包括那个状元好像也杀了,总之杀了很多,不过这一榜进士依然留着,然后又单独殿试一批,并全部取北方举子,历史上称为南北榜。此后过了几十年,您的后代确立了分地域,以南北各取固定的几成来取进士,之后又修改了一次将西南单独列出,最终分成三块,各取一个固定的比例。具体操作好像是每个人的试卷上单独标注属于哪一片的,但考的东西,还有阅卷的考官都一样,这个制度成为一直延续到科举制度废除的可以说永制。”
杨丰说道。
“所以,你找来的那些,其实都是北榜进士?”
朱元章冷笑道。
“呃,那个韩克忠其实是北榜状元,王恕是榜眼,焦胜是探花,包括那个王蕡其实也是北榜三甲,施礼是二甲第三。”
杨丰笑着说道。
“哼,都没一个老实的。”
朱元章说道。
“陛下,我其实就是想让皇太孙明白,文官不是人畜无害,他们只是善于隐藏,他们的确没本事造反,但他们会结党营私,他们读圣贤书也并不能使他们更有道德,事实上他们的道德下限,并不比街头一个乞丐高。所以考这些口口声声圣贤之道的儒生和考其他任何一个识字的,都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科举需要考的应该是实实在在的才能,而不是并没有什么真正用处的儒家典籍。”
杨丰说道。
“你是讽刺我不肯改革科举?”
朱元章说道。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不过我还是有些意外,刘三吾应该不至于这么蠢,虽然他很可能是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个遗泽,但这样也有些冒险,毕竟你喜欢杀全家。
他冒这么大的险,到底是为了什么?”
杨丰很深沉地说道。
他的确有点不太明白,原本历史上刘三吾敢这么做,是因为朱允炆已经是皇储,而在立储时候,他帮过朱允炆,所以朱元章是不会杀他的,得给自己孙子点面子,而且朱允炆也会保他。但现在皇储是朱允熥,后者虽然对他不说是厌恶,但也是不会管他死活,那么他冒的这个险就大了。
朱元章可是会杀人,而且还喜欢杀全家的。
“您那个孙子……”
杨丰欲言又止。
“朕的家事,还不劳你操心!”
朱元章很干脆地打断了他。
很显然皇帝陛下也猜到了。
“哈,您喜欢就随您便好了,我大不了再看场好戏。”
杨丰说道。
然后他捡起自己的空包,就那么背着走了。
后面朱元章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