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山卫某百户屯。
“这就是以后你们这些军户的日子。”
杨丰说道。
当然,他是化装的。
跟没化装一样的化装。
宁山卫见过他的多了,上次星轺驿之战后,他可是在一片围观中到泽州的,所以现在虽然穿着一身百姓衣服,但这些军户除非眼瞎,否则都能认出他是谁。
但是……
这才值得信赖啊!
不是杨大使他们还不信呢!
“看看,我说的如何?
陛下如今还在,陈百户就敢偷偷摸**着咱们买他家的棉花,他那棉花比别人贵三成还掺假,谁不买他就故意安排些苦差,这也就是怕陛下的大诰,不敢做的太过分,真要是没了陛下压着,他还有什么不敢?陛下是苦出身,体恤军户,皇太孙虽说也仁孝,但终究富贵里长大,就跟那大户人家的少爷般,必然不会如陛下般体恤军户。
别说皇太孙了。
就是晋王,秦王,甚至懿文太子这些,又有哪个如陛下一般?
别说体恤军户,就是随意打杀护卫军户也是常有,甚至如鲁王般。
这才二代,到皇太孙都三代,更不会体恤军户,一旦他们不再如陛下般体恤军户,那陈百户这般还不是为所欲为?左右咱们得听他的,那时候怕是真如杨大使所说,把咱们这些军户当奴婢都没人管。”
一个老军户说道。
此时这里聚集着三四百青壮,都是这个百户屯的正兵和余丁。
目前宁山卫实际在坐观。
军户们都想分地,将领们虽然想维持过去制度,但在部下都齐心的情况下也不敢做什么,所以只是约束部下不要跟着刁民胡闹。
别的也不敢做。
也做不了。
毕竟他们都很清醒。
这种时候如果强行逼迫军户去清剿刁民,军户们说不定会倒戈,说到底大家都是一起厮杀出来的,互相之间都很了解,这些军户是什么人?那都是过去的刁民,而且还是刁民里面最刁民的那些,他们现在的确都是本分日子人,但骨子里还是那群揭竿而起杀得天下血海滔滔的。
刁民不足以形容他们。
这都是逆民。
而就在这种可以说很微妙的局势下杨大使潜入了。
其他军户们面面相觑。
刚才杨大使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们,以后军户是如何农奴化,而且他们也很清楚,杨大使是不可能骗他们的……
杨丰说的那些,本来就都是已经存在的。
将领私役士卒。
有。
虽然皇帝陛下在大诰中特意写明并严惩,但并不能真正改变,因为这是极其普遍的情况,比如将领家要修房子,喊些军户去帮忙,这肯定不过分吧?大家都是老兄弟,这种忙是可以帮的,但军户修房子难道指望军官过去帮忙?他修房子需要去帮忙,他婚丧嫁娶不也得帮忙?那这算不算私役士卒?
克扣钱粮当然也有。
也惩处了。
可将领逼着军户买他家贩卖的商品然后从中渔利,那这样的算怎么回事?
他的确没克扣钱粮,但他一样把军户的钱粮都弄到了自己口袋。
还有各种相对隐蔽,但实际上依然是压榨军户的手段。
这是皇帝还活着。
那皇帝要没了呢?
这些将领身上没有皇帝的威压,不用和现在一样小心翼翼,那杨丰说的那些,必然都会变成现实。他们这些军户将不得不变成将领的农奴,出征打仗妻儿饿死,不出征打仗世世代代被将领奴役。
逃走就是逃兵。
最后由为大明打天下的功臣变成最底层的农奴。
而现在……
“改变的机会就在眼前。
你们得明白,人得自己去争取自己的好日子,而不能指望什么圣主明君,你们的皇帝属于特例,自古到以后也没出第二个他这样的皇帝。他的后代同样也不会有他这样的,无论燕王,皇太孙,还是广泽王,他们统统都是生而高高在上。
不会低头看你们。
除非你们逼着他们低头。”
杨丰说道。
这个真不需要太多鼓动。
因为原本历史上以后军户的遭遇这时候本来就都有,将领们跟着朱元章不就是为了做人上人?他们的军职是世袭,只要不犯大错,就一直是他们家族的,军户不就是他们私产?
什么样的都有。
擅杀军户。
有。
大诰武职第十四条,六个各地的千户百户级军官因为小罪杀军户。
克扣钱粮。
有。
武职第十六记载遍布各地的十六例千户百户级军官克扣钱粮。
像陈百户一样干的。
有。
武职第二十九,海宁卫千户费进打着盖营房幌子,派士兵去砍竹子割茅草,然后囤积起来,再下令不准军户出去砍柴,想做饭得拿钱找他买这些竹子茅草。
奸宿军户女人,事发后杀人,巧立名目逼着军户交钱然后私吞,拦截进京告状的军户,抓回去然后诬陷谋反凌迟处死,带着军户出去修城,几个将领把军粮私吞,逼着军户自己买粮,最后饿死上百。甚至金吾后卫一个百户带着水军出海运粮,士兵们为祈求平安,自己凑钱买酒肉祭祀,事后祭品没给他送去,气得诅咒士兵出海就翻船淹死,还说我是世袭,就算我死了我儿子也照样做官。
这些都是大诰明确记载。
只不过朱元章在,被他发现了严惩而已。
但没有他呢?
谁会体恤军户?
指望暴虐的秦王,割军户小孩蛋蛋炼丹的鲁王,就他们这些二代们体恤军户?
更别说皇太孙都已经三代了。
他们不是朱元章,他们没经历过苦难,也不会看底层军户诉求,军户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个数字,都是高高在上的凤子龙孙,怎么可能低头看军户。别说他们,其实朱棣时候军户就已经没什么好日子了,进贡的使者有记载,京城外就有军户饿死,只不过他对外开拓,用向外掠夺掩盖了内部问题而已。
毕竟只要出去打仗,在明军战斗力尚存的情况下,都可以通过抢掠来补充。
而且还可以快速升官。
这是必然的。
“李叔,天井关打起来了!”
一个青壮跑进来说道。
这时候隐约的炮声已经传来。
这个百户屯距离天井关最近,原本就是用于支援的,众人一起跑出去看着天井关方向,天空中硝烟已经出现。
那里有三千从泽州,及附近几个县赶来的青壮,他们在十几个都头带领下控制天井关,而且武器装备并不差,主要是益国冶全力支持。这个山西主要官冶之一的工匠,以最快速度给他们制造大量速射炮,甚至还彷照神机营的野战炮放大然后铸造真正重炮……
明末北方长城线大量使用的铁制红夷大炮就是山西制造。
而泽州是主要产地。
山西独有的香煤坩埚铸钢技术。
但这些终究不是正规军。
“大使,您给一句明白话,若朝廷大举进攻,您会帮我们吗?”
那个李叔回头问道。
“你们可以放心,如果谢成只是强行闯关来抓人,那我不会插手,如果其他方向官军也会进攻,那么河神就会再次出现。”
杨丰说道。
“那就够了!
都抄家伙,咱们自己子孙后代的好日子,的确不能指望别人!
打出来的才是实实在在的。”
李叔喊道。
紧接着那些青壮一片喊声,然后迅速冲向军械库,直接砸开门锁,从里面拿出铠甲武器,包括那些余丁也迅速武装起来。而李叔拽过那报信的让他去通知其他几个百户屯,后者立刻离开,很快一支近四百人的队伍就集结。而几个年纪大的老兵,直接充当了指挥官,都是互相配合了几十年的,青壮也都是他们晚辈,可以说转眼就完成整编。
“大使,一切拜托了!”
李叔向着杨丰行礼。
“你们放下,杨某必不负所托!”
杨丰说道。
后者也没再多说,带着这些青壮立刻冲向天井关。
杨丰在后面满意地看着。
“你们都想做甚,那些刁民作乱,难道你们也想作乱?”
然后陈百户骑着马出现。
他们这些将领都躲着,应该是听说杨丰来了,知道没好事,所以赶紧跑回。
李叔看了他一眼,然后很干脆地挥手,一群青壮立刻冲向陈百户,后者急忙拔刀,但就在他拔出的瞬间杨丰出现在他面前,在他马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陈百户拿着刀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攻击,但下一刻杨丰抓住了他胳膊,很干脆地从马上扯下来……
“百户,你好大的官威啊,咱们进去好好谈谈。”
杨丰说道。
然后他掐着陈百户脖子,就那么拖着向旁边房屋走去。
陈叔那里带着人离开。
杨丰很干脆地把陈百户向房门里面一扔,然后就不管了,被扔在里面的陈百户刚挣扎着爬起,忽然一下子智商上线,直接趴在那里装死了。
天井关。
“这些刁民!”
亲自指挥的谢成,恨恨地看着正在败退回来的神机营。
当然,不是神机营不勇勐。
事实上神机营的表现合格,野战炮轰击,臼炮轰击,然后步兵在后面排枪掩护下以冷兵器登城,甚至还有掷弹兵扔手雷,以谢成的经验,很清楚如果是过去,基本上也就一鼓作气拿下了。
但现在不行了,因为对面的刁民们占据了制高点……
天井关就是山巅。
这条路线因为沿途山峦起伏,所以路其实是走山嵴线,而天井关就是在山嵴线是最高处,用石头修筑了一个关城。里面的制高点是山头,但那里现在全是速射炮,居高临下以霰弹不断射击,尤其是里面还有一门明显比野战炮更大的大炮。那个打出的霰弹更多,一炮打过来,十几个神机营士兵倒下。
“难怪杨丰说炮越大越好,咱们的野战炮顶多是个婴儿。”
他身旁袁宇说道。
他们的野战炮比这门炮小,射程就差了一截。
所以被后者的炮弹压制,只能在后者霰弹射程外,用独头弹回击,但因为就是个两斤的炮弹,根本打不动坚固的城墙,只是在城墙上打出火星飞溅,只有打巧了的,才能对守军造成杀伤。
“若非是在天井关,一尊大炮有何用?”
谢成说道。
的确,关键不是这门大炮,而是天井关的位置,左右都是深沟,侧翼进攻毫无意义,毕竟不能指望士兵爬完陡峭的山头,还有力气冲击高耸的城墙,而制高点又被关城环绕,大炮居高临下射击,神机营想冲就得硬撞城墙,顶着这门大炮和大量速射炮的火力。
“侯爷,查到了,是益国冶给他们铸造的千斤炮,实际一千五百斤,不过不是铜的,是用铁铸,这些刁民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图样和制法,然后铸造的铁炮。而且不只是益国冶,山西各处铁冶都在造这种东西,据说里面是钢膛,外面是铁,比咱们的青铜野战炮更便宜。”
一个将领过来禀报。
“铁?再好那也是铁,咱们的青铜炮都有炸膛,我就不信铁炮不是更容易炸,各部轮番进攻,不必非要冲上去,就是让这些刁民不断开炮。”
谢成冷笑道。
他的确很狡猾……
“轰!”
仅仅一刻钟后,山头上炸膛是火焰骤然炸开,而且应该还引爆了火药桶,大量火药的爆炸在那里升起黑色烟柱,被炸飞的砖石化作炮弹在黑烟中坠落。
而天井关城墙上刁民一片混乱。
“进攻,一鼓作气!”
谢成吼道。
那些早就等待的神机营士兵们立刻呐喊着开始总攻,抬着梯子的他们迅速架上梯子,然后冲向城墙,城墙上青壮们奋力阻击,但却在城外排枪的子弹打击中不断倒下。而且掷弹兵也冲到城下,不断向城墙上投掷小型手雷,杀伤力虽然不足,但却打乱守军的防御。很快第一个重甲神机营士兵在排枪和手雷掩护下登上城墙,他抡起小锤锤砸倒一名青壮,紧接着向几个冲向自己的青壮发出咆孝。
然而……
蓦然间一支箭正中他面门,这家伙径直向外倒下,然后砸落在了城墙下。
“侯爷,他们援军到了,是着甲的,而且是朝廷的铁甲。”
热气球上观察员立刻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