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国都,长安城,笙歌艳舞,纸醉金迷
太宗皇帝李景孝玄武门事变,杀害自己的两位亲哥哥,然后登基。
当年的刽子手,三十年之后,竟然也以仁义称天下。
长安不分城,只分坊,但是既然有人,那便自然有了高低贵贱,有了区域之分,南城最大。
因为城南是穷苦人求生活的地方,租子便宜,居住简陋。
但同样,城南也是长安四城人最多的地方。
人多意味着有江湖,有江湖意味着打打杀杀。
虽然每天夜里,总会有人死去,但城南的人从未减少,反而缓缓增加。
有江湖,就有侠气。
有侠气,便有了故事。
故事便从一杯早茶说起吧。
王安宁的茶是南城卖的最好的,不是说有多么好喝,因为他家有个很好的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不大,今年才十八,说书却说了有六年。
王安宁作为南城最吃香的说书先生,自然有人捧着。
王安宁说书的茶楼门口有副对联,上联是:茶亦醉人何必酒,下联是:书能香我无需花。
南城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没几人是靠这对联进门的,倒是白瞎了少年的几份用心。
大多数人还是闻着少年的说书声进来的,虽是少年,说书声却略有中气,毫不怯场。
今日讲的是《大明英雄传》,至于大明是哪个朝代,鬼知道。观众们只管听个稀罕,谁去分辨真假历史。
小先生说的故事,你在别处肯定都没听过。但别处的先生,都已经说起小先生的话本了。
今日,王安宁来的比平常早了一刻钟。因为今天,茶馆里会来一位客人,一位来自长林的客人。
所以,王安宁不得不给予尊重,多来一刻钟。
长林是南城最大的帮派之一,还有红袖楼,马帮。这三个势力紧紧的掌握着南城,安然的做着南城的土皇帝。
长林总管了南城最主要的几条街道,商铺,还有城南大部分牙子商人。靠吃租子,便是一笔天大的收入。更别提还有些自家开的酒楼,茶馆,当铺等等。生意也是如日中天,这才奠定了其南城帮派霸主的地位。
红袖楼相比起来,便有些不那么光明正大了,赚的尽是些青楼,赌场之类的灰色收入。
而马帮,顾名思义,靠走马为生,还有漕运,这些都是身家立命的本事手下尽是些穷苦人士,抱在一起求个活路。
除此三大帮派,地下也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势力,蚕食着剩余的利益。
今日来茶馆的,是长林的三当家,杨宗厉。而这座茶楼,也是长林的商铺。按照惯例,三当家的来了,自然要清场,包楼。
但王安宁说书有个习惯,就是爱听书的不论贫贱富贵,统统可以来。还禁止包场,包圆。
第一次,杨宗厉来的时候,手下人习惯的包场,听客也都识趣的散去,惹得王安宁一阵生气,对着杨宗厉就是一顿臭骂,说人人生而平等,为何你听就得剥夺人家的权力。最后闹得,茶楼坐满了人,王安宁才开讲。
这要是换做脾气不好的当家人,早就偷偷抹了王安宁的脖子。
但杨宗厉不同,一来,他痴爱王安宁的评书。二来,长林做事想来也没有这么飞扬跋扈。于是,尽管提前一天知道三当家的要来,也仅仅是早来了一刻钟。但茶楼里的座位全无空席,乱烘烘的,讨论着上回书说的内容。
座位之间,基本有空隙的地方也早已经占满,甚至门口,也挤着几个来晚的客人。上茶的小二,拿着个热水壶子四处续水,又灵巧的从小小的缝隙中钻过。路过谁的时,也都尽力挤着,生怕烫到自己。
王安宁今日穿的还是一身白袍,身上披着件大毛裘子。到了茶馆,一路慢慢的走向后台,一路又跟熟悉的听客打着招呼。
“小王先生,今个您来的早了些啊。”
“小王先生,今还讲上次的?我昨个有事没听,还是听老周给我絮叨的,属实没您讲的好啊。”
“小王先生,赶紧些吧,老伙计等不及了。”
小王先生,这是老听客对王安宁的敬称。王安宁也没有辜负听客,每每的段子都惹人痴醉。
一路上,王安宁打了不知多少个招呼,才挤到了后台,见到了吴掌柜。
吴掌柜是王安宁救命恩人,王安宁是吴掌柜的发财贵人,自古一报还一报,做了善事,便有了善果。
王安宁十二岁那年,饿到在茶楼门口,是吴掌柜发了善心救下了他。后来小王先生,便也把这濒临倒闭的茶楼给到腾出了现在的名气。
吴掌柜今年四十有五了,身穿一身锦红棉袍,眯瞪着小眼,浑圆的身躯便知道这家伙如今富得流油。
见到吴掌柜,王安宁打了声招呼:“吴叔,三爷到了?”一直以来王安宁一直以叔侄之礼恭敬吴掌柜,吴掌柜也没有多桀骜,依旧那般和气,对他来说,知足便是乐。
“三爷在楼上,不打紧,你吃了早食没?还有半刻钟,没吃了去后院吃两口,这大冬天的来碗羊汤最舒服。”吴掌柜和气的对这个自己的异性侄子说道。至于三爷?早已经守了王安宁的规矩不知多久。
王安宁说书还有的特点,只在早饭前后一个时辰,午饭后一个时辰。美名其曰叫“下饭先生”,又叫“就故事下饭”。真的做到了听故事吃饭的节奏,所以茶楼又多了些营生,管些饭食。
其实听客都清楚,王安宁之所以在这几个点说书,是因为这几个点,人最闲,听的人时间也最多。尽力为更多的人说写书,讲些故事,是王安宁的本意。茶楼也可自带吃食,无人理会,人太多了,让茶楼供应,其实也供应不出来。
“不必了,来的路上吃过了。我先去楼上拜会一声三爷。”王安宁谢过了吴掌柜,便准备上楼,去给三爷问声早。
“这孩子,路上吃什么饭,非待冷风进了肚子好受?下次来店里吃,又不多你一口。”吴掌柜言语里虽是责怪,却尽是关心。
王安宁笑了笑,没有拒绝吴掌柜的好意:“当年我都就风过日,还怕进些冷气?不过说来确实,明日还是来店里吧,还是吴叔你知道我好羊汤这口。”王安宁说的是当年差点饿死的几天,那几日没有吃食,可不是就风过日?
这时王安宁已经快走到了二楼,没听清吴掌柜嘀嘀咕咕了啥。不过不用猜,肯定是些责怪的话,又说他叨叨原来,原来的吴掌柜不愿意提,但是王安宁却想紧紧铭记那段日子。人只有受过苦难,才知生活来之不易。
杨宗厉在二楼最大的包厢里,尽管不能包场,但该有的福利确实样样不少。这个包厢离王安宁说书的地方不远。既能把故事听的清清楚楚,又不至于震了耳朵。
王安宁快到门口时,便被杨宗厉的随从看见,没说什么便放行让王安宁进去了。王安宁掀开门帘,喊了句:“三爷,您吉祥。”这话是王安安独有的问候,别人不懂,但听的喜庆。
屋里的杨宗厉身穿紫色长袍,中年,不胖不瘦,算得上壮实,正抱着个海碗大口喋着羊汤,桌子上除了茶壶点心,还有一个大盘子,放着几个白面饼子,还有辣椒,野韭菜花,腐乳,水醋等多种调味。
杨宗厉看了眼王安宁,便放下了筷子和手中的半个饼子。气势浑然便不同了,从刚才的饕餮吃货,变成了这南城中最具有权势的大人物。
王安宁进了屋子才发现,杨宗厉身边还坐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出头,也身穿白色袍子,上有金丝绘成的精美图案,腰间垮着一枚玉佩,唇红齿白,眼如星辰,甚是好看。王安宁进屋打招呼时,才抬头看了一眼王安宁,便低下头继续品尝自己的羊汤。那一眼眼中很平静,没有起一丝波澜。
说起来王安宁也算的上好看了,早些年晒黑的皮肤这几年才逐渐白了起来,也像一个翩翩公子了。但相比之下,王安宁自己都相形见绌。
不用看脸,王安宁都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普通。能跟杨宗厉坐在一起,而且杨宗厉放下筷子他还能继续吃饭,且杨宗厉没有丝毫生气的人,只怕地位比杨宗厉高了很多。
一刹那,王安宁想了很多,很显然不是南城的公子。南城不可能有比杨宗厉地位高这么多的人。那就是其余三城的公子了。东城住的是巨商富豪,西城住的是达官贵人,北城住的是皇亲贵族。看样子不想是东城那些商人之子,而且商人之子也不会让杨宗厉这么卑微的陪着。应该也不是北城的皇亲贵族,说难听点,杨宗厉的地位还不够格,人家也不屑于结交杨宗厉这等草莽英雄。那便是西城的达官贵人了,而且这么早来听书,风尘仆仆,还没吃饭,多半是刚回京的西城公子。
想着,王安宁便晃了一神。
“呦,我的小王先生来了。”杨宗厉打趣道王安宁。
“三爷这大冬天早上不在家好好待着,让您的妻妾暖个被窝。反倒跑这小茶楼吃羊汤,听书啊。”王安宁不甘示弱的回复道。也确实,平常三爷过来,一般都是赶中午的场,早上基本不来。
“嘿,这不是我旁边这位公子刚回京,便忙慌的想听一听你的评书吗。平常人家在外便喜欢你的故事,如今回长安有机会亲自听你说书,家都没回便来了茶楼,你还不感恩戴德?今日好好讲,少不了你的赏钱,我身边这位爷,随便扣点,便够你富贵一辈子了。”杨宗厉笑嘻嘻的对王安宁解释着。
实际上是对王安宁说出了旁边这位公子的尊贵,让他今日好好发挥,把握住。更是让他赶紧来拜会这位公子,莫要失了礼数。
王安宁多机灵的人,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的门门道道和杨宗厉想表达的深层意思。便直接又向这位公子请安:“这倒是我的失礼了,还望公子莫怪。只不过故事都是图一乐呵,到时候没逗您开心,还请公子提前恕小子罪了。”
其实那位公子听完杨宗厉的话便停了碗筷抬起头了,上下打量着王安宁。而他又听完王安宁的话之后更是显得对王安宁产生了兴趣,笑着回答着:“都说京城出了个小先生,说书占尽长安八分运势。今日一见,果然有些意思。你不必惊慌,只管说便罢,好的坏的,就凭我这三年来在那鸟地方听你的故事度日,今日便少不了赏你的。”
王安宁赶紧又低半分:“都是传闻,当不得真。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故事本就是供人消遣的,能逗公子一笑,那便证明我这故事写的不错,便是对我这故事最大的认可了。”
那富贵公子听完了王安宁的这一句,顿时在心里对王安宁的评价又高了一份。小小年纪,捧于高位之上不迷其心窍,还能神色正然的跟自己对话不露半点怯色。最后一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更是把自己的功劳推的一干二净,反过来还能夸自己慧眼识珠。一箭三雕。
“好,好,好。”富贵公子大笑,连说了三个好顿了顿,又随手把自己的玉佩摘了下来,扔到了王安宁面前。:“这块和田玉佩,我花了三千两才搞到手,但今日见你甚是欢喜,便赏给你了。”
杨宗厉见这公子一掷千金的模样大吃一惊,但又想到了人家的家世,顿时又不那么稀奇了。
王安宁见这人出手十分豪横,也是十分惊讶,但也不至于惊慌失措,而是转头看了看杨宗厉。眼神中携带着疑问:这赏能收吗?
杨宗厉见王安宁望了自己一眼,便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不留痕迹地点了点头。
见杨宗厉点头,王安宁没有伸手拿这玉佩,而是又鞠一躬正色说道:“那小儿便替这南城疾苦百姓,老幼病残,谢谢公子的赏赐。不知公子名讳可方便透露,待在下说书之时,也好给公子宣扬一番。”
见这公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杨宗厉赶紧回答,替他解惑:“这小王先生也是疾苦出身,当年也是差点饿死。后来成了名,也没有忘记苦日子的难受。便设立了个功德箱,所有打赏均进功德箱。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也凑了万把两,设立个粥铺每日施粥。这冬日,便会做些棉衣,赠与穷人御寒。当日赏赐最多的一位,便会在说书结束后,由小王先生高高的赞许一番。一般来说便会透露个姓氏,或者匿名都可以。”
听完这些话,那公子对王安宁更加稀奇了。又是给了他一个惊喜,富贵不忘贫贱。
犹豫了一下,便对王安宁说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姓谢,名弘安,家父礼部侍郎谢楚歌。”
王安宁这下才有些震惊了,谢弘安,这个名字并不为人熟知,但其父谢楚歌确实十年前的状元郎,更是开国来第一个连中三元的大才子。至于为什么谢弘安敢自报家门,不怕消息传出去,被朝中清流御史拿此作为污点控告其父的原因便是,不怕。
对,就是不怕。
谢家是陈郡的名门望族,家中积累不知多少春秋,富可敌国亦是不在话下。谢家宝树,说的便是谢楚歌。
稍微震惊之后,还是有礼的回到:“原来是谢公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确实是失敬,但又好奇,长林怎么会跟江南谢家有联系?
但随后便想开了,谢家虽然有底子,但也都是前朝了。如今朝堂之上,谢家能拿得出手的便只有谢楚歌一人。自然需要长安一些势力为其开辟道路,联络达官贵人。自己不好出手,便换一只手。估计也是看长林名声较好,不做些害人的勾当,一向自视清高的谢家才选了长林当代言人吧。况且杨宗厉还有另一重身份,自然有能力入了谢家的眼里。这么说来,长林也算是攀上了高枝。但是福是祸尚未可知,朝堂斗争又是小小帮派可以承受的?万一谢楚歌的政敌不顾脸面开刀,谢家可未必会保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江湖势力吧。总之这些都是王安宁的猜测,但其实已经八九不离十。只要长林能撑住谢家进军朝堂,只怕以后南城,乃至长安,地下就都只会有一个声音了。
谢弘安自然不知道王安宁短短几瞬里竟然想了这么多东西。只是摆了摆手叫王安宁下去准备,便不再说话,继续吃起这碗没享受完的羊汤,还加了些油泼辣子。
杨宗厉给王安宁使了个眼色,王安宁心领神会,便自己主动告退了。
离了房间,没走多远,便是自己说书的台子。想着自己刚才知晓了那么多朝堂秘闻,王安宁不由自主地的走了走神。又一阵摇头晃脑,才回过神来。定下心来,不再去想刚才发生的一切,而是想上一章所讲的内容和今天该讲的故事。
歇了有一会,王安宁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便一阵咳嗽,随手又拿出惊堂木,狠狠的拍了一下,全场听见这木头的声响,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听书的人仿佛佛教里的人朝圣一般,眼中皆失期待。
“书接上回,话说那常遇春,使一柄~~~~”朗朗的说书生从内而外,散发了出去。没人发出一点声响,整个过程安安静静的过了一个时辰。
期间也有忙着有事抱着肉痛的表情离去的,还有王安宁中间填了几口茶,便没什么事请发生了。
结束的惊堂木又拍了一下,众人惊醒,没想到一个时辰过得这么块,纷纷留下些银钱便准备起身离去。
待众人还未起身离去,便又被少年叫了回来:“慢着。稍等片刻。”
众人疑惑纷纷,莫不是今日要多说些时辰?
王安宁不容众人猜测,便从怀中掏出了谢弘安赏赐的那枚和田玉佩:“今日,我茶楼来了位大主顾。出手便是三千两的打赏,这三千两的打赏,我自会放进功德箱内,也望众人呢做个见证。至于这位大赏的公子是谁,我也就不吊大家胃口了,他便是当今礼部侍郎谢楚歌大人的贵子,谢弘安公子!大家掌声。”说吧,自己便开了个头,鼓起掌来。
众人听闻,瞬间又来了性质。三千两的玉佩说捐就娟,这可是不多见的大手笔啊!
于是从刚开始的稀稀疏疏,到最后的稀里哗啦,掌声雷彻,前前后后不到几瞬。
相必今天,谢弘安公子的善名便会传遍长安城了。
想到这里,谢弘安看着台下不远的王安宁,便翘起了嘴角:“有意思,很久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人了。”似乎又想到什么,转头望向杨宗厉:“查过吗?可有修行的可能?”杨宗厉摇了摇头:“先天气血本就不足,后来更是被冬风坏了根基,这怕很难修行。”
谢弘安闭上眼睛,双手扶住了眉间,眉如宝剑。:“倒是可惜了,不过还有机会。”
杨宗厉听到谢弘安说的机会,眼中闪过一丝恐慌:“公子说的是那个?”
谢弘安没有回答,但杨宗厉已经知道了答案。
突然猛地谢弘安抬头:“这茶楼的羊汤不错,厨子就送到我家吧。”
看着桌面上一片狼藉,还有台下鼓掌的少年,谢弘安心中不禁浮过一句诗:金鳞非是池中物,一入风云便化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