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晚年曾出现所谓掌部阿哥,即被看重的皇子各自兼管六部之一。
这并非一项常规、正式的政治制度,有且仅出现在康熙九龙夺嫡时期,有利也有弊。
对于高澄来说,没有兵权的儿子都是值得信任的好儿子,无疑较外人更能放心。
他可以把兄弟当猪养,却不能让儿子们也变成废材。
小高王自己当然是希望能活得长久,但天有不测风云,若生万一,将来继承人还得在他们之间挑选。
兄弟、侄儿再有能力,到底是不如自己亲生儿子,这一点,萧衍、萧正德这对义父子,俩叔侄的故事便是明证。
高澄将四个儿子放去六部具体学习,让他们熟悉上至整个政府,下至各部司的运行,既是历练,无疑也是一种考校,真的做好了,他甚至愿意改实习为掌部,让他们与六部尚书共同管理。
知人善用不止对于外人,儿子称职也该得到褒奖。
而通过考核他们在六部之间的功过,来确定谁才是最适合的继承人选,无疑更胜于只关注这几个戏精在自己面前展露聪明才智,与他每天演什么父慈子孝。
实践出真知,也只有这样的安排,才能真正摸清楚他们的斤两,哪怕背后是有高人指点,才做出好大的成绩,但是能够认清下属贤愚,听取正确意见,这也是一种本事。
当然,高澄派遣诸子入六部历练,对于国家来说是件好事,但对于高孝章等人来说,无疑是残酷的。
参与六部实务,给了他们提拔心腹,经营势力的机会,让储位的争夺更加激烈。
可无论他们在六部任职期间,培植多少党羽,笼络多少朝臣,没有兵权,都是无用功。
康熙朝八阿哥胤禩便是例子,纵使满朝称德,四海颂贤,也敌不过康熙拿着满是疑点的毙鹰事件借题发挥。
而兵权,恰恰是高澄抓得最紧的一点,就如高孝瓘抽取了礼部,高澄却指礼为刑,真有人运气爆棚,能够抽到管理将领升迁的兵部,高澄也能另选一部,作为安置,他才是这场游戏的规则制定者,拥有最终解释权。
之所以有这样的安排,也与高澄的心态转变有关,过了年,他便要满三十了,在南北朝这个三十多岁即可称老公的时代,着实不能再说是年轻人。
二十多岁时觉得自己时间长久,无所顾忌,上了三十,总得为将来打算。
人是矛盾的,高澄当然希望自己儿子们和睦、友爱,但他与父亲高欢一同开创的高齐政权,在其心中的重要性远胜于所谓父子亲情。
为了挑选最出色的继承人,才会将儿子们置身残酷的修罗场,锤炼他们之余,让诸子疯狂内卷。
这样的做法,有愧于诸子,无负于国家。
一如康熙朝,九子夺嫡残酷争夺中,最终被挑选的雍正也确确实实是最合适的掌舵者,在位十三年,励精图治,把自己活生生累死,让国家得以重回正轨。
当然了,雍正摊上一个败家儿子,号称十全老人,这正轨也没能走多远,又给出了轨。
说来也是有趣,老爹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儿子败光他辛苦积攒的家底,后人却在说康乾盛世。
高澄倒不敢奢望有这么一个能为自己擦干净屁股的好儿子,只希望在第二代君主的治下,百姓也能过得好一点,至于第三代继承人,就不是他所能干预的了。
例如高孝章、高孝瑜被高欢亲自抚养,但高澄若是对二人不甚满意,照样无望储位。
说回明光殿,高孝琮见四位兄长各往一部学习,觉得是什么新奇玩意,又央着高澄给他一个去处,却被高澄赶走,并告戒他,不许再戏弄宫人,否则下次他亲自执杖行刑。
高孝琮有气无力地答应一声,背过身,朝四位兄长吐了下舌头,熘之大吉。
其余四人也向高澄告退,走出明光殿,高孝章、高孝瑜、高孝琬便各自回母妃寝宫,要与其母商议入部历练一事,他们三人并未出阁,住在宫城,难得出宫,与支持者们联系起来并不容易,故而许多事情都习惯与母亲商议。
而此番入部学习,也多了与外臣接触的机会,至少在现在的他们看来,父亲的这项安排,无疑是对他们为五弟求情的赏赐。
三位兄长走后,高孝瓘又折回了明光殿,他心中的疑问还没有一个答桉。
行过礼后,高孝瓘向父亲询问道:
“孩儿明明抽中的礼部,父皇为何改为刑部?”
高澄走下御阶,来到最下一级,招手让高孝瓘近前与自己同坐,耐心解释道:
“礼部下辖礼部、祠部、膳部、主客四司,掌文教、礼乐、祭祀、外交,于你而言,也只在主客司能有所收获,其余去之无益,也难有作为。
“刑部虽被尚书左丞、都察院侵占职权,但至少在名义管辖全国刑罚政令及审核刑名,是个能做事的地方,况且为父以为律法对于国家的重要性,要高于礼法,往刑部历练,对律法了然于胸,更有裨益。”
高孝瓘一阵沉默,许久才抬起头,鼓足了勇气对高澄道:
“孩儿只愿做个将军。”
高澄没想到素来乖巧的儿子会反驳自己的决定,先是习惯性的恼怒,毕竟自从高欢死后,再没人敢忤逆他,甚至抬手便要扇这个倔强的儿子。
只是手掌落下的时候,却抚在了高孝瓘的头顶。
“瓘儿,生在帝王家,要么就安心当个富贵闲王,整日醉生梦死,游戏于妻妾之间,浑浑噩噩度过余生。
“欲有所作为,便得去争,纵使你一心为将,你那些兄弟,又怎能放心将兵权交付于你。”
说着高澄抓起高孝瓘的手掌,看着他掌间的茧子说道:
“如果不愿往六部历练,这骑射、兵法不学也罢,辛苦练了十几年,最终也只能猎猎兔子。以后就专学诗词文赋,待将来出阁后,为父自会赐下府邸,供你与文人饮酒唱和。”
高孝瓘闻言变色,只得垂头丧气道:
“孩儿去便是了。”
高孝瓘已经离开了明光殿,高澄却依旧坐在御阶上沉思。
也许怂恿儿子争夺储君之位的他确实不是一个好父亲,毕竟他们兄弟之间哪怕为此争得头破血流,甚至互扯对方后退,只要不赋予他们兵权,便无碍大局。
但以天子的身份来说,多一个儿子加入争夺,让他们疯狂内卷,争相做出成绩,于国于民,更为有益。
夺嫡说到底,不是比烂,光给兄弟们扯后腿还不够,自己还得做好,让高澄看到他们的能力。
当然了,在确定继承人后,对于失败者来说,才是惨澹生活的开始,高澄会对他们大举打压,将他们的势力在朝堂上基本肃清。
说起来的确冷血无情,但又何尝不是作为父亲最后的仁慈,想保住他们的性命。
多年争斗下来,也别指望他们兄弟之间能留有几分情谊,但若是高澄已经替后继者解除了兄弟们的威胁,却还是不肯留下一条活路。
这样狠毒的心性,高澄自然不会选,他也怕狼崽子反咬自己。
高孝瓘回到自己寝宫,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崔宫妇,他枕在母亲腿上,与她说起今日之事,相较于高澄,他还是与母亲更亲近,父亲是兄弟们大家的父亲,母亲只独属于自己一人,至少她的心只向着自己。
崔宫妇当然也不想儿子卷入夺嫡的纷争,她的丈夫元朗本是宗室旁支,渤海太守做得好好的,夫妻恩爱,却因高欢为了另立中央对抗尔朱氏,给推出来做了天子。
事成之后,旋即被废,与元晔、元恭二人一同被元亶闷杀,她对皇位争夺的凶险有过直观感受。
“陛下让你往刑部历事,你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给兄长们添乱便是,都是明事理的人,知你志不在此,又怎会生分了兄弟情谊。”
然而高孝瓘脑子里却一直萦绕其父的那句话:
‘欲有所作为,便得去争。’
他不愿兄弟反目,却更不愿做个富贵闲人,父亲领军亲征,开疆拓土做得好大的事业,与之相对应的,叔父们却只能以歌舞自醉,这样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
“阿母,既然父皇让我往刑部历练,孩儿自当尽心尽职,做出成绩,又怎能以无过自勉。”
崔宫妇心中叹息,为何都是只给了一点希望,便要闷头钻进去与人争夺,当年元朗也是,早早出了五服,却还要趟浑水,这皇位,就真的这般吸引人。
高孝瓘过往不愿掺和夺嫡,自然是多受崔宫妇的影响,但孩童渐渐长大,才八岁的他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不再被其母的想法所左右。
而起因只不过是受了高澄言语的怂恿,让他坚信父亲愿意平等的给他们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的才能。
过往的自卑感被击碎,原来他,生母不能为外人道的高孝瓘,在父亲心中也是与三位兄长同等的存在,都是能够纳入继承人考量的人选。
过去八年,一直践行不与人争的母子俩,第一次有了分歧。
但身为人母,对独子的包容是无限的,崔宫妇为高孝瓘拢着头,强笑道:
“瓘儿有志向,为娘也是欣喜的,可行事要堂堂正正,但求问心无愧。”
高孝瓘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让自己别主动去招惹三位兄长,少些勾心斗角,只是一心为国事操持,即使将来希望落空,也不至于与他们结下解不开的仇怨。
“阿母且放心,孩儿晓得的。”
高孝瓘侧头望了一眼母亲的面容,笑道。
昭德三年(550年),十月二十八,高澄下诏命太原郡王高孝章驻户部、京兆郡王高孝瑜驻工部、广平郡王高孝琬驻吏部、兰陵郡王高孝瓘驻刑部,习理事务。
十一月初三,高澄再下诏,将四个儿子的爵位由郡王升为亲王,所谓亲王封号,除高孝琬以外,全都是按照他们郡王封号所在地而来。
封高孝章为晋王,高孝瑜为秦王,高孝琬为赵王,高孝瓘为鲁王。
高孝琬原先的广平郡王其实相较于赵,更适合,齐或者魏,邺城由齐桓公所筑,战国时期魏文侯又以此为陪都。
只是国号为齐,自然不可能封高孝琬为齐王,魏王又过于敏感,毕竟高齐代魏,思来想去,高澄便给了一个赵王封号。
四人之中,唯独高孝瑜觉得自己王号最晦气,由于秦朝暴政被儒家持之以恒的抹黑了数百年,至少在唐太宗以前,秦王从来不是什么好王号,只能说是二凤凭一己之力,为这个王号添光加彩。
高澄对于四子的安排不止于此,更重要的是为四人在洛阳分赐府邸,又授予开府之权,许他们各自招募幕僚。
其实四人远没到皇子出阁的年纪,长子高孝章、次子高孝瑜才十三岁,第三子高孝琬仅九岁,高孝瓘更是只有八岁,高澄赐予府邸只不过是让他们能有一个地方安置幕僚,与幕僚商议政事,至少得十五岁成年,才会真正放他们搬出宫城。
诏书一下,高孝章、高孝瑜、高孝琬的府前自是门庭若市,投奔之人络绎不绝。
这三人,高孝章是尔朱荣的外孙,又是长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自然最被看好。
高孝瑜是汉女所生,其母宋夫人的祖父宋弁是孝文帝留下的六名辅政大臣之一,任吏部尚书,在汉族士人之中有的是香火情,又与高孝章同为高欢所养,风头不亚于其兄。
而高孝琬虽有前朝血脉,但由于魏齐和平交接,北齐善待元氏,倒也不至于如李恪一般尴尬,不止是元氏才俊,受过前朝恩情之人,也会对他更有好感,愿意为之效力。
相比较三个哥哥坐在府里就能收揽大量人才,高孝瓘便显得无人问津。
毕竟其母据官方的说法,只是曾经齐王府里的一名婢女,说不定也就是当时的齐王酒后失德,做下的湖涂事才有了他。
三个兄长的郡王封号各有说法,分别指向晋阳、长安、邺城,到了他这,却成了兰陵,兰陵对于高氏来说能有什么意义,他又不是南梁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