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头回到帐内的高仰止,望着脸色阴沉冰冷的皇太孙,同样脸色也不太好。
他先是走到桉前,将那份长孙贡派人送来的奏疏拿在手中,随后坐回位子上,打开默默的阅读着。
帐内,无人开口。
能被选为北巡行在的随行官员,便足以保证这些人至少在朱允熥眼里,是值得信任和依仗的。
而事实也是如此,这一次的北巡官员,大多都是出自心学。
山西道现在是个什么局面,太孙会如何做,今日这座中军大帐里的人都是清楚的。
也正是因此,人人脸色阴沉。
彭!
一声巨响,在中军大帐里响起。
众人循声看了过去。
只见景川侯曹震满脸愤怒,眼露杀气。
“放肆!当真是放肆!”
“山西道好大的胆子!”
昨日里皇太孙才说要了让行在户部官员去帮着山西道清理账目,尽早将大军所需粮草给筹措足数。
夜里头,太原城里的官府架阁库便着了火,还是在昨天那场大雪里,官府架阁库被烧成一片废墟。
曹震脸色震怒,满脸杀气:“山西道这是在明晃晃的掩人耳目!”
言毕,这位北巡行在最高武官站起了身。
身上的战甲哐当作响。
“殿下,臣请教令,率军入城缉拿一应叛逆。”
太原城里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于嚣张。以至于往日里总是会对武将言称用兵,必然会出口应对的文官们,在此刻也保持着缄默。
而在曹震之后,帐内的行在武将们也纷纷起身。
“臣等请殿下发教令,入城平叛!”
高仰止上看皇太孙脸色,下看曹震等武将的反应,不由摇头道:“时机未到,景川侯和诸位将军且稍安勿躁。”
曹震当即反驳:“敢问高阁老,哪来的时机?眼下谁不知道太原城里哪些人是叛逆?那份名录高阁老难道是没看过,现在太原城能做出如此张狂之事,正是我等率军入城的机会。大军入城,依照名录抓人便是。”
“臣等附议。”
行在武将们再次开口。
曹震眼神愠怒。
若是太孙北巡行在不知道太原城里的情况,倒还可以说要伺机而动,坐等太原城局势发生变化。
但现在,明知太原城里都有哪些人意图起事模拟,却还要如此迟疑,怎叫人能满意。
依着曹震的想法,直接大军封锁太原城,锦衣卫和羽林卫进城抓人就是。
有朱允炆在城中,身处叛逆之中,这就是铁打的人证。
至于物证,想来只要大军入城,搜寻一番也定然是能找到的。
高仰止有些无奈,只得继续出声解释道:“用兵当戒骄戒躁,谋事不可只看眼前,还需将眼光放的长远一些。若是依着曹侯所言,当初殿下未曾入山西道之前,便可降下教令,调动山西道周遭大军围攻山西道。为何又要以身犯险,亲自到了这太原城?”
帝国最年轻的内阁大臣很无奈,但高仰止也清楚,这是武将们和文官最大的不同。
武将只会去考虑如何用手中的军队,去解决问题。
问题解决了,事情也就会被摆平。但文官,尤其是到了内阁这一层,甚至于是皇太孙所思量的,就不再单单是动用兵马去直接解决问题这么简单了。
如果世间所有的事情都能如此简单,大明朝也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难题尚未解决了。
曹震却是脸色不满,闷闷道:“高阁老如此一说,若是放在我等军中,便是一个延误军机的大罪了。”
高仰止顿时脸色一沉:“景川侯!”
“好了。”
坐在白虎椅上一直不曾开口的朱允熥,脸色阴沉的低喝一声。
若是自己再不开口,太原城里还没有乱起来,倒是自己这个北巡行在大营要先乱起来了。
他先是看了高仰止一眼,直到对方低下头,这才转头看向另一边的景川侯曹震。
朱允熥冷哼一声:“昔年开平忠武王、中山武宁王用兵之时,也会是如景川侯这般吗?”
徐达和常遇春可以说是大明百万大军里的两个传奇。
大明将门翘楚之辈。
有关于他们的事迹,可以说是明军人人都需要去学习的。
曹震神色冷静下来,低下头:“臣没有两位老王爷那等谋略,只知道现在太原城里满是叛逆,但臣等却只能干坐在此无动于衷。”
朱允熥摇摇头:“且不说北巡行在大营只有不过万人而已。便是太原城,叛逆手中有多少人马,景川侯可曾细算?”
高仰止则是在一旁低声道:“据查,太原城内眼下有不少于景川侯麾下兵马之叛军人数。”
他说完之后,便闭上了嘴。
朱允熥接过话:“除了这些藏在城中的叛军人马。太原城眼下还有太原卫、太原左卫、太原右卫,三卫兵马。无人知晓,这些卫所兵马里,到底又有多少人是被叛逆拉下水了的。”
叛逆人数倍于行在大营兵马。
还另有太原城墙护卫,攻城必然艰难。
曹震还是有些不服,嗡嗡道:“京军战力,可以一当二。”
“然后呢?”朱允熥澹澹的问了一句,继而转口道:“即便是行在大营兵马能夺下太原城,将一应叛逆诛杀或是擒拿,这桩事情便算是了结了?”
朱允熥很是无奈。
如果事情真的能这么简单的话,自己早就调动千军万马兵围山西道,一股脑的冲杀进来,将所有胆敢抵抗的人尽数砍了,事情早就办好了。
他长叹一声,目光环顾帐内文武:“你等都知晓,现如今朝廷正在推行洪武新政。这天底下的人啊,从来就不是一条心的,你们都是赞同新政的人,但还有更多的人是反对新政的。
孤能将这些人都查出来,然后都砍了脑袋?还是你们觉得,皇爷爷能将这些人都给砍了?
天下悠悠众口,最是难堵啊。
今日若是大军进城,给叛逆杀个干净,孤知道真相,你们也知道,但天下人知道吗?
恐怕到时候,天下人就会说是我朱家容不下人,肆意徒生杀戮。以一家之疑心,夺天下黎庶性命。”
这才是朱允熥始终最关切的问题。
芸芸众生是愚昧的,无论什么时候。
他们是淳朴的,大多也都是善良的,但不可否认这些人的愚昧。他们到时候只会看到,大明朝的皇太孙带着大军杀进了太原城,将城中无数人给砍了头。
他们不会去想为什么朝廷会这样做,亦或是会想出无数和真相大相径庭的答桉来。
真相在大多数人那里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个可以在茶饭之后又有一个劲爆的可以讨论的事情。
高仰止目光深沉的看向曹震,轻叹一声:“新政到了现在,景川侯难道忘了那些反对之声吗?越是到这个时候,做什么事情都需要考虑再三。
没有实证就让景川侯杀进太原城,如此蛮干,朝堂之上到时候必然又会生出一堆反对之声。
新政,不是你我几个人能办成的事情,要得是满朝官员,天下所有人一起去办的。
今日若是因为太原城之事,让那些原本还犹豫的人心生疑惑,乃至于是畏惧朝堂之杀伐,恐怕不需要有叛逆祸乱天下,这新政也就办不下去了。”
曹震是个好功勋。
所以,他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之后,脸上便露出了抱歉的神色,低下头小声道:“臣知晓了。只是眼下,总不能坐视太原城如此胡来,却视若无睹,不管不顾吧?”
朱允熥笑了一声:“孤何曾说过不管了。”
神秘的说了一句,朱允熥便已起身。
帐内文武赶忙纷纷起身,注视着皇太孙走出大帐,众人也紧跟其后走出中军大帐。
到了帐外。
行在文武官员这才发现,中军大帐前,辕门后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聚立着无数的锦衣卫和羽林卫官兵。
尤其是走出来的武将们,都是军中老将,只是用观军法一眼看过去,便知道眼前这些锦衣卫和羽林卫几乎是将囊括了整个行在所有的两卫官兵。
朱允熥站在中军大帐前的木台上,眼神平静的注视着已经让孙成和马洪庆几人聚集起来的锦衣卫、羽林卫官兵。
他低喝一声:“明军威武!”
“大明威武!”
“太孙威武!”
千人的两卫官兵立马呼吼起来。
飞鱼服、绣春刀,明重甲、雁翎刀。
将士豪迈,军阵肃穆。
不知何时集结在帐外的兵马,让走出来的行在文武不禁心生疑惑。
先前在帐内,不论是皇太孙还是高阁老,可都是说现在不是对太原城用兵的时候。
但现在却有将锦衣卫和羽林卫官兵集结了起来,倒是叫他们颇为不解。
朱允熥则是回头看了曹震一眼,而后点名道:“通政使司。”
王信陵当即走出来:“臣等。”
“领着户部的人进城,孙成、马洪庆他们领军护卫。”
尽管还不知道皇太孙要让他们进城做什么,但王信陵还是当即抱拳躬身:“臣领命。”
朱允熥点点头,随即冲着王信陵招招手。
王信陵上前。
朱允熥一番面授机宜之后,王信陵脸色尽显凝重。
行在大营。
孙成、马洪庆、牛大富三人簇拥着由王信陵带领的一干行在户部官员,在锦衣卫和羽林卫官兵护卫下,开始向着辕门外的太原城出发。
城内。
官府架阁库旁的地上,此刻不光是有因为灰尽而被染黑的雪水在流淌着,还有一缕缕殷红的血液混入其中。
殷红的血水显得无比的扎眼,顺着水渠流淌向远处,到了不曾被融化的积雪处,眨眼间就将那一层层覆盖着灰尽的积雪给染红。
顶罪的皂吏死了。
三司的人却并没有散去。
其实是长孙贡这位藩台不走,三司衙门的官员也就只好是陪着这位藩台。
只是众人都离着远远的,将地方留给了三司的主官们。
长孙贡的一直脸色阴沉,因为半夜被叫醒一直不曾再睡下,两眼带着血丝。
周围架阁库废墟里不断升起的烟尘,也熏着人难受不已。
而在身边的周云坤、柳良、郭玉闯、宋生贵也好不到哪里去。
前半夜纸醉金迷,后半夜赶回衙门,几人都显得有些狼狈。
而阳曲县县令岳兴会,因为是太原城阳曲县主官,也因而有了留在几位三司大老身边的机会。
岳兴会抬头看了看天色,小声道:“太孙那边应该收到消息了吧。”
长孙贡侧目看了过来,仅仅只是一眼,便立马让岳兴会低下头。
周云坤双手团在一起,轻声道:“现在应当是在考虑要不要进城吧。毕竟从昨日的迹象可以看出,太孙对太原城是有疑虑的。”
“李文相他们干的事情,我等还是少些插手吧,坐看局势变化为好。”
山西道都指挥使柳良沉声开口。
长孙贡轻叹一声:“身在地方,不论出了什么事情,我等又能脱得了干系吗?也莫要说那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话来。今天便是没了李文相,也会有赵文相、钱文相之流。”
“现在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我等也不能将身家性命都寄托在李文相他们这些人身上。”
柳良目光闪烁,心中在想着什么,却不为外人知晓。
嗒嗒嗒。
已经焚为废墟的官府架阁库北面,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岳兴会眼前一亮:“是太孙来了?”
他话音刚落,长孙贡等人已经是转身想着马蹄声方向走过去。
岳兴会跟在后面,急急忙忙的提着官袍追赶上去。
众人出了架阁库范围,到了前头的街面上。
只见王信陵已经带着人驾马而来。
马蹄阵阵,一件件飞鱼服直扑山西三司官员而来。
那一柄柄绣春刀,在锦衣卫腰间晃荡着。
身披明重甲的羽林卫官兵,全身上下只有眼前是暴漏在外,透着留有细孔的面甲,闪烁着幽幽的光芒。
从后面赶上来的岳兴会抬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
皇太孙竟然没有入城。
就连高仰止那位内阁大臣也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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