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政治格局在千年的岁月里是经过漫长的演变,始终在试图寻找到一种最佳的模式。
自夏禹建立夏朝,确定了家天下之后。
中原历经诸侯分封、门阀世家、九品中正,在世家共治的隋唐时期,科举取仕渐渐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政治场上,等度过五代十国那混乱的岁月之后,赵宋的建立,让科举彻底成为中原唯一的政治主脉。
士大夫集团秉持朝政,士绅集团掌握地方,才有了那句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可笑之言。
大明前承宋元,再造中原,重塑正统,科举制度也一并继承下来,虽然目下再无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言论承诺,可天底下的士绅读书之辈,却无不在做着这样的事情。
午门前,朱允熥当着百官面前,公然宣称大明要取消天下读书之人,进身功名之后的一切优待。
哗然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那些穷其一生中举入仕的官员,一片片的倒下。
无数的官员,声嘶力竭的呼喊着,期望皇太孙能够收回那句刚刚说出口的话。
就连自诩为大明鹰犬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也变得迟疑了起来,望着那些变得疯癫的官员,一时间也不敢轻易下令,命人缉拿扣押。
任亨泰浑身冰凉,目光呆滞的望着眼前的朱允熥,嗓子里一下下的低声哀鸣着。
“殿下是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吗?”
“本朝创立不过二十八载,陛下初御大宝,革故鼎新,重塑中原正统,安抚百姓,适时人才凋零,贤能藏于山林乡野之间。
陛下耗费钱粮,重设学堂,抚育老幼贫寒,礼贤下士,历时二十八载,国朝官缺仍是频频空置。
以国朝供养功名之辈,两榜进士乃是天子门生,圣天子取才于天下。朝野有官二万八,天下读书数十万。便是有罪,难道天下读书之辈,皆有罪乎?
臣本愚钝,无有宏图,却见大明盛世可期。殿下少年英才,朝政一时阻塞,却有时日调理。治国如烹小鲜,文火慢炖。殿下因时下之罪,牵连无辜之辈,后世子孙,好似勐火乱炖,顷刻间便是柴干锅裂,社稷何以稳妥。”
“臣,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死谏殿下,望殿下明察,三思而后行,以大明社稷为重。”
任亨泰长长的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和劝阻,五体投地,重重的叩拜在地上,声如泪下,不断抽泣,背身颤抖。
朱允熥目光从未如此刻坚定。
他望向那些陷入绝望和哀嚎的官员们,轻声开口:“孤此刻非是与尔等商酌。”
“孤是在告知尔等。”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已转身,往那午门下幽暗的城门洞里走去。
“殿下!”
“殿下啊!”
“臣乞求殿下收回成命。”
“殿下啊,大明不能乱!”
“……”
任亨泰一声声的高呼着,悲痛欲绝。
茹瑺将倒在地上昏厥了的翟善扶起抱在怀里,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忽的,他目光愤怒的转头看向一旁的郁新和王儁两人。
郁新、王儁察觉到身边的目光,默默侧目看了过来,看清了茹瑺的脸色眼神之后,两人身子不由动了动。
“这便是你们做的好事!”
茹瑺愤怒的低喝着,双目好似要喷出火来。
郁新眉头皱紧,下巴抖动了两下,却就是说不出话来。
在他一旁的王儁却是冷哼一声:“陛下的旨意还没有下来,天下功名之辈的优待便还没有取消!难道陛下还能如殿下一般,真的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难道,真的要让天下大乱?”
噔噔蹬蹬。
幽暗的午门城门洞里,朱允熥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而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却是从城门洞里传出来。
是今日那些被召入宫中,与皇帝一起看戏的城中百姓,在内宫二十四衙门总管孙狗儿带着人陪同下,自宫中走了出来。
大抵是因为前番入宫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今日里和皇帝说了好多家长里短的老人们,也没了再要殴打午门前这些官员的心思。
但还是对前一刻好端端,现在个个都像是疯了一样的官员们,投去好奇的目光。
官员们望着这些出宫的百姓,心中一阵拔凉拔凉的。
朱允熥先前的那些话,此刻可是还清晰烙印在他们的脑袋里。
大明朝再也不会有功名优待了,皇室以下,所有人再无高低。
往后,便是眼前这些老翁白首,难道也不必再于他们跪拜?
在任亨泰等人眼中,以为是送百姓出宫的孙狗儿,却是在走出午门后便停了下来。
有随行的小内侍从孙狗儿的身后走了上来。
任亨泰、茹瑺、郁新、王儁四人童孔顿时一缩。
那小内侍的双手正捧着一道明黄圣旨。
圣旨到了孙狗儿的手上。
孙狗儿挑动眉头,澹澹的看了一眼午门前的文官们。
为何这个时候会有圣旨?
茹瑺手指狠狠的掐在了还昏厥着的翟善手臂上。
一声吃痛的惊呼声从翟善的嗓子里发出,这位被吓晕了的吏部尚书迷迷湖湖的睁开眼,还不等开口。
茹瑺便已经低声开口道:“有旨意来了。”
翟善目光一愣,转头看向站在眼前的孙狗儿。
孙狗儿看着醒过来的翟善,脸上露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笑容:“吏部也醒了啊,那正好,杂家也就可以宣读陛下的旨意了。”
任亨泰顶着红通通的双眼、满脸的泪痕,伸长了脖子,想要提前看清圣旨上到底都写了什么。
翟善等人则是在收拾身上的衣袍。
有小内侍站在孙狗儿的身边,冲着那些穿红戴绿的官员们大喊道:“有旨意,百官跪听。”
孙狗儿一抖双臂,展开圣旨。
“俺时常听到的一句话,说的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孔家负了俺,天下士绅负了俺,可俺从没负过你们。
天下间的百姓很苦,只求吃得饱穿得暖。你们多吃一点,多穿一点,他们就要少吃一点、少穿一点。
这是俺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俺今天决定了,朝廷的学堂会多开,想读书的人总是要吃饱肚子坐在学堂里读书的。学堂外面,取了功名的人,当不了官便自己去找事做,自己去田地里刨食、去铺子里算账、去军中效力也可,便再也没有优待了。
钦此。”
属于皇帝的意志,被加盖上玉玺,中旨明发,即为国策。
此刻经由孙狗儿宣读的圣旨内容,明日也会通报到应天城各部司衙门内,再由邸报发往大明一十四道地方官府。
如此,方为昭告天下。
当今日在午门前试图通过静跪逼宫的官员们,前一刻还在自我安抚,这不过是皇太孙殿下个人所为,欲要取消天下功名优待。后一秒,皇帝的旨意便已经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皇帝没有进行朝议,甚至连六部五寺三法司的正印堂官们都没有事先知晓,就已经以皇帝的意志颁布了圣旨。
孙狗儿也不给百官上前的机会,念完了圣旨,便低头看向眼前的几位尚书部堂:“诸位部堂,可否听清楚陛下的意思了?”
翟善还想再昏厥一次,可是脑袋却无比的清醒,他茫然的点点头:“臣等知晓……”
“既然都知道了,那杂家就回去复命了,诸位部堂还请自便。”
孙狗儿打了个摆子,转圈折身,已然是往午门后走去。
而在午门前,尚不曾离去的朱高炽兜着双手,双目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在旁边的朱尚炳拉了下他的衣袖,朱高炽便微微转过头,眼里露出疑惑。
朱尚炳低声道:“这是要出大事了?”
朱高炽点点头,只是没有说话,而是一个健步上前,脱离了朱尚炳的视线。
只见午门前,已经是彻底心凉的任亨泰,忽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死死的盯着午门城门洞。
正当他要迈开脚步的时候,朱高炽却是闪现挡在了他的眼前。
“燕世子……”
任亨泰心头一跳,自己的意图被阻拦,这让他有些面红耳赤。
朱高炽始终兜着双手,眼睑微微下垂,轻叹一声:“任部堂,何必如此?且回吧。”
任亨泰涨红着脸望着挡在眼前的燕王世子,他摇着头,脸色暗澹无光:“不能这样,何至于此?”
“与民争利可有道理?”朱高炽轻声询问着眼前仿佛老了一圈的礼部尚书。
任亨泰眉头皱紧,道理就摆在那里,从来都不会有变,人人都知晓。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有所改变却又难如登天。
然后朱高炽却是语气加重,沉声道:“与国家夺利,岂可有乎!”
“税司正!”任亨泰突的开口,喊起了朱高炽现今的官职。
朱高炽澹澹的看向任亨泰,脸色格外的平静。
任亨泰却是一阵一阵粗重的喘着气。
“任部堂,难道我说错了?”朱高炽目光深邃的盯着任亨泰。
任亨泰几度欲要平复纷纷乱乱的心绪,却始终难以得逞。
地方士绅权贵,与民夺利,这是不争的事实。可事情若是再扯到与国家争夺利益上,那便是大逆窃国之罪。
便只是想一想,任亨泰都觉得眼前已经浮现了连绵千里的浮尸,血流成河,千里空穴。
朱高炽双手攥在袖中,做出捧腹的姿势,目光低下,轻声道:“国家疆土有数,黎庶有数,玄武湖上黄册记录有数。士绅功名夺百姓之利,则百姓少一分利。
士绅夺百姓一人,良田数十亩,则国家少田亩数十,夏秋两税少田亩数十。天下士绅无数,功名无数,夺田地几何?国家夏秋两税少几何?
如此难道不是与国家夺利?”
自上而下的剥削,变成了中层剥削侵占上下之利,私肥中层。
任亨泰两肩垮下,听闻此番解释,他又如何不明白。
朱高炽继续说:“国家征收赋税,征辟杂役,所为非是一家一人,亦为天下社稷。漕运疏通、沟渠清淤、南北两疆、倭国镇军、朝堂俸禄、地方赈济,哪一样不是需要钱粮无数?
地方上夺一分之利,多哉?不多也。可若天下皆与国家夺利,多哉?多哉兮!
国家短缺,地方独肥,百姓饥寒。敢问部堂,如此之下,大明社稷长哉乎?”
任亨泰目光闪烁,口舌难开:“大明……”
“大明长久不得啊!”朱高炽一声长叹息:“时下圣天子携开国之威,百官莫敢不从,然遇根本大事,亦有今日之局。后世子孙,以何更改?敢改乎?不敢矣……”
一息轻叹,悠长的拖进了城门洞里。
而那声声质问,却是牢牢的刻印在任亨泰的脑海里。
他望着因为皇帝节俭,在那午门城门洞后,只有微弱灯火照耀着的奉天殿。这位天下第一个拥有状元牌坊,首位以礼部尚书职,领文华殿大学士的国家肱股之臣,显得格外落寞的垂头转过身。
茹瑺扶着脸色苍白的翟善,目光焦急的望着垂头丧气的任亨泰,想要知道刚刚他与燕世子究竟都说了什么。
只是任亨泰这一刻却再无开口言语的力气,步伐沉重的走到翟善和茹瑺身边:“都散了吧……”
说完最后一句话,任亨泰再也没有要留在午门前,陪着那帮静跪逼宫官员的心思,踩着宫墙下的印子,背影寂寥的走向端门外。
翟善紧紧的抓着茹瑺的手臂,焦急的摇了几下。
茹瑺抬头看向远去的任亨泰,大喊道:“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人回答茹瑺的询问。
郁新和王儁两人对视一眼,见任亨泰已经离去,两人挥挥衣袍,朝着翟善、茹瑺两人拱拱手:“既然陛下已经发了旨意,我等便先行离去了。”
茹瑺伸出手,张了张嘴,可郁新、王儁两人已经是背着手,亦是从午门前离去。
“走吧,都回去吧……”
一度昏厥,始终不曾恢复过来的翟善,语气虚弱的念叨了一声,而后便松开茹瑺的手臂,摇摇晃晃的往端门外去了。
茹瑺如鲠在喉,胸中一口气憋着,始终出不来。
他双眼布满血丝,阴沉的扫过午门前那些在听到圣旨后,彻底慌乱了的官员们,不禁冷哼一声。
“这便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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