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官们笑的很是赤裸裸,不针对任何人的讥讽之意,却是回荡在午门前的宫廷甬道中。
如今在京的武将勋贵,也就是汤醴和常森两人了,平时也都是为人低调,与人友善。不像那几位离京的国朝大将,动辄便是雷霆大怒,威严无比。
勋贵将领们带着笑容,露出笑声,一副坐看好戏的样子。
至于文官们一侧,却是愈发的寂静无声,便是连前刻还在结伴窃窃私语的人,也大多都安静了下来。
翟善最近很是有些忧伤。
自己这个詹徽之后的新任吏部尚书,也算是干了不少日子,可是却时常在无人的夜晚,觉得心力交瘁。
朝堂之上,大多的官员还是原来的那些人,却让他觉得又不是过往的那些人。
文渊阁越来越多的参与朝政的裁定,虽然到现在还只是分配国事轻重缓急,部分批注意见,却是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皇帝和太子的最终判断。
翟善回头看了一眼。
在身后那漫长的文官里面,年轻的吏部文选司主事,是那么的耀眼,惹人注目。
正五品的吏部文选司郎中一职,依旧空缺。
自己已经数次上奏,请求皇帝选任官员填补官缺,却始终没有得到答复。
当翟善某一次看到太子笑面与年轻的文选司主事说了几句话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
谁说吏部文选司郎中一职是空缺的?
朝堂上的官员有些各自安好的意思,便是六部之间也有些不易察觉的隔阂。
礼部尚书任亨泰和兵部尚书茹瑺走的很近。户部尚书郁新又与工部尚书王儁关系很是亲密。至于刑部,大概是因为三法司的缘故,直接不和六部玩了,整日里跑去和大理寺、都察院凑在一块儿。
翟善轻咳了一声:“今日朝会,陛下御门听政,河南道大捷已有月余,山东道叛乱却久不曾有消息回来,兵部是否应当再出些力,早日畅通漕运,保障我大明南北往来之交通?”
茹瑺正低着头,小声的和任亨泰聊着旁的事情。听到吏部问话,他微微皱眉抬起头,却先是看了眼身边的任亨泰。
任亨泰不说话,只是笑了笑,给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翟尚书该将这话问问都督府那边的,兵部如今只管统筹钱粮,考功军中功过。再者说,北平都司的指挥佥事张志远,不是已经在山东道。听闻颇为燕王殿下赏识信赖,此刻大军在外,顺势而变,早晚都会有消息回来的。”
翟善一下说不出话就,他就是想拉个人这时候随意闲聊几句。而任亨泰、茹瑺两人,亦是他一直希望能在朝堂上拉拢的对象。
前番有过合作,却也只是顺势而为。
只是这时候,翟善有些锲而不舍:“我不通前线兵家之事,只是若山东道叛乱阔日不靖,漕运到底该如何?户部那边筹备的粮草物资,也要尽早送往九边,供应边军边地使用。”
茹瑺嗯了声,目光澹澹的看向户部尚书***。
任亨泰倒是心情不错,干着礼部尚书的差事,没事便四处晃荡晃荡,吃吃茶喝喝酒,若是自己再年轻十岁,便还要再去摸摸唱。
他哼哼道:“漕运不通,便走海运就是。难道交趾道、占城道的粮草物资,都是爬进应天城的?送一份拜贴去中山武宁王府,请徐家出面,多少的粮草物资,送不去九边?”
这两年,以徐家为首的大明勋贵人家,几乎是将大明的海船制造、运输业,给拉到了一个新高度。
每日,都会有建造的越来越大的海船,从交趾道启航,一路北上,或停靠杭州府,或驶入长江口停靠在应天城外的龙湾码头上。
没人愿意放弃南边那数不尽的财富。
至于南方的崇山峻岭和夺人性命的瘴气害虫,有的是倭国的力工去填补。
没错,现在继开采中原矿产及铺桥修路之后,倭人还多了一项更加崇高的奋斗事业,为大明开辟南方新征之地。
以徐家为首的海运力量,足够将户部筹措的物资送往九边。
然而当任亨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无形的巴掌就已经是抽在了户部尚书郁新的脸上。
郁新哼哼了两声,也不看这几人的挤兑,只是看向工部尚书王儁:“工部也该弄出配备蒸汽机的大船了吧。”
王儁同样不说话,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户部尚书郁新这时才转头看向另外几人,目光平静,不发一言。
只是观望了几下,郁新便卷了卷衣袖,转头看向宫廷之内,微微仰头,提起脚步加快速度,往宫中走去。
任亨泰自坐上礼部尚书位子后,便真的已经生平不再有更多的期望了。
他有些不合时宜,不合规矩的双手团在一起,用肩膀撞了撞身边的茹瑺。
茹瑺皱眉看过来,露出不解。
任亨泰便低声道:“他这是怎么了?和谁干仗呢?”
茹瑺看向同样提起脚步在前头追赶着的王儁,哼哼道:“我觉得是你惹到他们了。”
“呵!”任亨泰当即冷笑一声,撇撇嘴:“最近礼部无事,回头老夫就写几道奏章弹劾他们。”
茹瑺眨眨眼,望着在朝堂上彻底撒开了欢的任亨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是无奈的摇摇头。
这时候,翟善却是凑了过来,轻声道:“是山东的事情。”
任亨泰目光转动,却是歪着脖子道:“山东怎么了,漕运是他说能通就能通的?还是叛贼说没就能没了的?”
翟善被顶了一下,张张嘴,最后亦是摇头道:“此山东非彼山东。”
“山东就是山东,是我大明朝的山东道,是陛下皇权所及的山东道!”任亨泰依旧是撇着嘴滴咕了几声。
翟善有些无奈,却忽然又觉得这厮说的根本就没有错啊。
他眼底不由闪过一丝惊讶,等到再抬头的时候,任亨泰已经和茹瑺两人并肩走到了前头。
翟善左右环顾,只觉得一阵寂寥。
他望了望侧后方,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人,见到翟善看过来,众人便纷纷低下头,只顾着走动。
翟善翻翻白眼,又向着一旁望了望。
是通政使来征。
来征看到吏部尚书正目光幽幽的盯着自己,也不曾反应思索,便是拱拱手,然后抬起头望着万里一色的天空,似乎是想看出今天的天空有什么不同。
到这里翟善便绝了再找人唠叨的心思,抖了抖衣袍提熘着卷在一起,藏住合在一起的双手,便闷头继续往午门后的奉天门走去。
奉天殿前御门听政,属于是除却国朝大典之外,规格最高的朝会了。
皇帝亲自出面主持,皇太子侍立在侧,在京文武百官尽要到场,上直亲军卫加派人手拱卫宫廷。
等到群臣皆已穿过午门,直见奉天门,整个宫中早已布设完毕。
身着甲胃的上直亲军卫有司,置护卫官于奉天门内外,分布于奉天殿前的陛阶上下。
又有甲胃士卒分列奉天殿外各处,一字排开,间距均匀,自奉天门延伸至午门处。
再有锦衣卫御赐着飞鱼服,提绣春刀,沿奉天殿下陛阶为轴线,护卫于百官及皇帝之间。
整片偌大的皇宫大内,旌旗招展,迎风飘扬,四下寂静,庄严肃穆。
四名鸣鞭校尉就站在奉天殿南边的奉天门下,分布左右,手持鸣鞭,面向北边。
教坊司则陈设大乐于丹陛东西两侧,朝向北。
仪礼司则设同文、玉帛两桉在丹陛东侧。
华盖浮动,龙椅置于丹陛之上,可坐望殿前满朝文武。龙椅东侧向前,便是一把交椅侧方,乃皇太子之位。
当最后一名官员从奉天门下走过,四名鸣鞭校尉便开始微微的转动着执鞭的手腕。
朝议监察御史,在四处纠错,警告站错位置或举止有误的官员。
带着露水的凉风一遍遍的刮过,却无人再发一言。
御史们开始从官员群里撤出,二十四衙门的宦官便往奉天门下传递消息。
以黄丝编织而成,鞭梢涂抹蜡油的长鞭,开始在四名鸣鞭校尉的舞动下扭动出如波浪一样的影子。
此时晨时薄雾引入宫廷,迷了凤台鸾阁,祥瑞宝气裹着奉天殿。可谓是含烟御柳拂旌旗,带露宫花迎剑戟。
恰此刻。
奉天门下,鸣鞭校尉们已经全力带动着手中的长鞭。
以传承自周礼时代的技艺,驱使着长鞭在奉天门下发出更加响亮的声音。
周礼有记:掌执鞭以趋辟,王出入则八人夹道,公则六人,侯、伯则四人,男、子则二人。
一声鞭响。
将所有的传承,从上周时期给拉回到如今的大明洪武二十八年。
当第二声、第三声鞭响发出。
整个应天城里都好似在回荡着那嘹亮的鞭响声。
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鞭响声还在奉天殿前的上空浮动着,丹陛前的文武百官已经悄然肃立,默默无声。
脚步声自丹陛上方传来。
随行的华盖率先露出身影,继而是身着皇帝衮服的朱元章,身边半步之后则是同样着太子衮服的朱标。
再后面则是数量众多的二十四衙门宦官内侍,及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们。
内宫总管,二十四衙门大太监孙狗儿手捧圣人手臂,迎送至龙椅前,而后便慢步站到了陛阶最高处边缘。
宏亮且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奉天殿前发出,传入文武百官耳中。
乃至一整套礼仪完成,坐在龙椅上即可一览无遗俯瞰群臣的朱元章便随意的挥了挥手。
孙狗儿又高声群臣有本皆可奏事。
可以说是今天第一个穿过午门和奉天门的户部尚书郁新,当即便弹出腿,左右晃动一下,人也就出了班列。
他挥动手臂,原本抱着笏板的双手上,竟然就多了一本奏章。
郁新躬身跪在了层层陛阶下。
“臣,文华殿大学士,户部尚书,郁新,有本要奏。”
陛阶上,孙狗儿有些意外户部尚书竟然抢了今天的头筹。
往日里这么说也该是由吏部尚书第一个奏事的,这并非规定,却是规矩。
翟善同样有些意外,却也欣然接受。
自己今天本就没什么事要说的,随着那位年轻的,时时刻刻对解缙以先生尊称的年轻文选司主事,早就给吏部的活都干完了。
孙狗儿代天子发出了一个准字。
郁新便抱着笏板,捧着奏章高声道:“臣弹劾北平都司指挥佥事、燕王府护卫都司指挥、奉旨平镇山东道叛乱,张志远,领军南下,却行诸般不法事。
名为镇压叛乱,实则却行叛贼之事。裹挟大军纵横乡野地方,惊扰百姓,引得黎民惊惧。
张志远不闻山东道各司衙门劝阻,屯兵不出,意图不明,有抗旨不尊之嫌。平白耗费朝廷钱粮,延误边疆战事,有拥兵自重,携贼自重之嫌。
张志远不顾山东道叛贼四起,纵容叛贼累月作乱,不得平定。却散布留言,领军南下曲阜,惊扰衍圣公府邸。万余大军驻扎孔府外,深挖壕沟,每日耗费火药,昼夜不屑。
此般时下,衍圣公府人人双目夹血,脸色惨澹,孔府院墙几欲倾倒,圣人凋像震动晃荡。
我朝以孝立国,行仁义之事,尊至圣之言。今有骄兵自行其事,为祸地方,慢待叛乱,侵扰至圣人家。
名为平叛官军,实则却行叛贼之事。
臣伏请躬问陛下,此般种种,到底是我朝官军,还是那为祸的叛贼?
若今时不与天下黎民分说,日后何人能分辨的出究竟谁是叛贼,又谁是官军?”
郁新一番言论,直接击破了苍穹。
整个奉天殿前鸦雀无声。
而在郁新之后。
是工部尚书王儁手捧笏板及奏章出列,跪拜在郁新身边。
“臣,工部尚书,王儁,附议。”
“张志远骄纵朝廷官兵,袭扰山东地方,不顾叛乱,不思平叛,裹挟大军,用以私情,持械泄愤。臣以为,此乃不臣!此人有异心!朝廷当下旨押回应天,交有司审问定罪!”
这已经是第二位六部尚书出班弹劾远在山东道平叛的张志远了。
“臣,都察院右都御史,曹铭,附议。”
“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吴斌,附议。”
“臣,刑部右侍郎,来恭,附议。”
“臣,大理寺右丞,夏恕,附议。”
“臣,户部右侍郎,祁着,附议。”
“臣,工部右侍郎,蒋毅,附议。”
“臣,礼部都给事中,魏樊,附议。”
“臣……附议。”
“附议。”
“……”
随着郁新和王儁两位六部尚书的出班弹劾,一时间,六部五寺三法司,满朝各部司衙门,皆有官员走了出来,依照着品级,跪在那重重陛阶前,自报官职,口出附议。
附议声持续了很久,让人觉得几乎有炷香时长。
当最后一名从九品的流官跪在快要到了奉天门位置后,出班附议的声潮终于是停了下来。
天边的日头此刻已经爬到了半空位置,洒下明亮的光芒。
而在奉天殿陛阶前的广场上,两侧本该是百官站位的地方,文官一侧几乎是空了大半。
一阵风刮过,已经不似刚刚入宫上朝时那般的冰凉。
然而,身边四下空空无人的礼部文选司主事白玉秀,却还是没来由的浑身一抖,打了一个寒颤。
这是应天朝堂官员们的一次反击吗?
是对前番锦衣卫大索应天官场的回应,还是对正在诸道推行的革新之举的无声反对?
亦或是,他们为了维护山东道哪一家人?
在文官班列的前排,翟善僵硬的转动着脖颈,在他的身边现在只有任亨泰和茹瑺两人。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翟善真的怒了,这么多的官员同时出列弹劾,而他身为吏部尚书,却全然不知。
现在落在皇帝的眼里,他这个吏部尚书究竟是干什么吃的,还能不能干好吏部的差事,替天子管理好朝堂官员。
任亨泰和茹瑺两人都没有说话。
站在尚书们后面的大九卿,通政使司通政使来征却是悄悄的上前一步,低头小声道:“消息是从曲阜送过来的,前些日子有人也曾寻过下官,只是下官以为……”
“你为何不告诉于本官!”
翟善勐的转过头,怒视着明显是事先就知晓了的通政使来征。
来征收敛神色,望向陛阶之上:“翟尚书以为自己知道了,就能压得住这一次的事情?”
翟善目光一闪,身子一震,心中顿时生出了一股惊恐。
这些人就是奔着陛下去的。
不论他翟善是不是吏部尚书,能不能管得住这些官员,这些人都会在今天闹出这一场弹劾。
疯了!
这些人是疯了!
他们怎么敢做出现在这样的事情来,当真以为如此就能逼迫着陛下对张志远做出惩治吗?
他们当真以为,陛下就是那等会退让的人?
翟善立马转过头,看向兵部尚书茹瑺:“兵部,张志远领兵南下山东道,所作所为,兵部怎么看!”
茹瑺撇撇嘴,侧目澹澹的看了已经火急火燎的翟善一眼:“翟尚书以为,这事情是我兵部能管着的?”
翟善张着嘴,一时哑然。
他当即举目望向另一侧的朝堂武官们。
张志远只是一个引子,谁也不清楚下一刻那帮发了疯的人,会不会依次扩大延伸,将弹劾风波牵扯到大明的功勋武将身上。
这个时候,翟善多希望那帮往日里行事粗鲁的功勋武将们,能够伊呀呀的挥动着那沙包大的拳头,给眼前这帮跪地弹劾的文官们狠狠的揍一顿。
最好是给这帮人打的半个月下不了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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