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亲臣下的朱允熥,将裴本之留在兰阳县一待就是好几天。
几日里两人交谈很多,相谈盛欢。
在朱允熥的认识中,裴本之足可担当大任。
他们从此次的六府灾情,一直说到了如今河南道的情形,已经整个朝廷累年施政方向的转变。
很显然,这么一位八年不曾挪位的铁脖子县令,并没有因为官阶的压死而忘了朝野上下的风向。
位卑未敢忘忧国,裴本之便是一个在其位谋其政,却又不让家国天下的能臣干吏。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裴本之,殿下没有看错。”
兰阳城头,潘德善陪在朱允熥身边,与其一同眺望向远处,这几日已经陆陆续续被清理出来的官道上,已然远去的陈留县县令裴本之一行人。
皇太孙赏赐车架,赠予裴本之。
这桩事,就发生在今日不久之前,其中的含义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潘德善这几日都在兰阳县弄自己的束水冲沙实验,有感于自己将来可能要接手整个黄河河务的原因,他对皇太孙要重用裴本之,从一开始就是持支持态度的。
这个时候,不妨碍为裴本之说上一两句好话。
更何况,这是附和殿下的心意说出来的话。
朱允熥一手按在城墙跺上,一手背在身后,眺望着官道上渐行渐远的裴本之一行人,装过头看向潘德善。
他的眼神多了一些深思,似乎是要将潘德善整个人看穿。
这让潘德善不由的默默低下头。
朱允熥幽幽道:“裴本之该如何用,还需奏明了朝廷。”
低着头的潘德善张张嘴,想要解释一句。
朱允熥的声音却再次传入他的耳中:“听说,你的实验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潘德善当即点头道:“回殿下,都已经预备好了,只等殿下和诸位随行官员过去一观。”
朱允熥笑笑:“扬名立万,功在千秋,值此之际,一同去吧。”
潘德善躬身让路,心中也多了几分期待。
未几。
兰阳县外一处坡度颇高的地方,已经被县衙差役和官兵给清空。现场除了忙活着的力夫,便是一众还留在兰阳县,以待皇太孙随时召见问询施政的随行官员们。
此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注到坡地上下的那条明显是被人为塑造出来的两条水道上,众人窃窃私语,不时的对以黄土垒砌,坡道下游铺设泥沙的水道指指点点。
此次跟随朱允熥西巡并赈济六府灾情的随行官员,并非各部只出一两个人,而是各部司衙门都出了数目不少的官员随行。
此刻在这片坡地水道旁。
尤其以另外几名工部的官员,是受到往日不曾有的追捧,被一众随行同僚围着询问各种事项。
“关兄,你也是工部的人,你觉得潘郎中这束水冲沙的治河之法,真的有用?”
一名户部的随行官员,目光忧虑的拿着工部姓关的主事询问起来。
户部的人视线不时的看向两条水道其中一条有着几道横断阻挡的水道。
按照潘德善之前对他们做出的解释,那几道阻挡,便是日后要在黄河河道上修筑的大坝,用以约束河水,存储河水,而后抬高水流速度。再配合三门峡下游平原上,黄河河道的收缩,来不断的冲刷河床淤泥积沙,起到深挖河床,平镇洪水的作用。
道理似乎是可行的。
然而,在场哪一个户部的人看到那一道道代表着大坝的阻挡,不是想看到了一堆堆的真金白银要从户部花出去,然后才能变成黄河河道上的一座座大坝。
还不说黄河下游,那绵延数千里用以约束河床河水的层层大堤。
这些可都是要真金白银的撒出去,才能看得到的事情。
工部关主事迟疑犹豫了一下,最后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等这些日子也在商议讨论潘郎中的束水冲沙之法。按理说,只要水流速度足够快,就能卷动黄河下游河床下的淤泥积沙。”
围着工部众人的随行官员们,闻声之后,纷纷停下了商讨,目光皆是转向了关主事这边。
工部关主事也没有让同僚们久等,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只是,黄河何曾能被人力约束,每时每刻都是不同的。我等目下最担心的,还是此法到底能否应用于黄河之上。
又或者是,目下修好黄河上的层层大坝,修好下游的河堤,能保一时太平。可一旦有百年未见的大水到来,又能否抵御的住?
毕竟,就连潘郎中也知晓,黄河类人,喜怒无常,受天时影响,至今也没人能摸透黄河脾性究竟如何。今日全其事,可否能保来日之功?”
随着关主事将工部余下随行官员的心声说出,现场不免发出一阵感叹和认同。
如果黄河是能够凭一日之功,便能全万世之事,那么黄河也就不用朝廷年年下大力的折腾了。
“既如此,便让潘德善多试几次,在这水道上倒下的水,大可一次比过一次,看看到底能承受几何?”
正当众人讨论的不可开交的时候。
朱允熥的声音,悄无声息的从所有人的身后传来。
众人心头微微一震,连忙转过身,只见皇太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领着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潘德善,已经是出现在此处。
“臣等参见殿下。”
这种在学堂上趁老先生不在与同学交头接耳,却不想被先生从学堂后面出现,给抓了个正着的感觉,实在是让每个人都感到慌张。
朱允熥却是随意的挥挥手:“干系社稷之事,自然会有不同的意见,孤也能容得下争议。只是,若验证无误,那就说明将会是个万难之局下的好法子。无论白猫黑猫,只要能抓住老鼠,那就是好猫!好法子!”
一众随行官员心中松了一口气,齐齐躬身抱拳。
“殿下贤明,臣等遵令。”
朱允熥侧目看向身边的潘德善:“你且放手去做吧,孤就在这里看着。”
潘德善心中泛起了许多的感想。
最终,全都化作一声沉稳的回答:“臣绝不教殿下失望!”
说罢之后,潘德善便挥袍转身,越过人群,到了早就垒砌架设好的水道顶部。
早源头处,早有潘德善让人准备的一口口装满水的大缸。
潘德善昂首挺胸,双手高举:“本官幸得殿下赏识,献束水冲沙之法。今日,又得诸位同僚观望审视,若有不足之处,还望诸位拨冗指点。”
说是要人指点,可潘德善脸上却是一片自信。
在众人的拱手期待中,潘德善大手一挥,便立即有几名官兵,抬着最小的一口水缸到了水道上游源头。
潘德善高声道:“此乃比照黄河平日水量试验,诸位且看。”
随着潘德善的一声高呼,那些个官兵已经将水缸倾斜向没有模拟大坝和多重河堤的水道上游,旋即水柱便从缸里倾泻而出,灌入水道里。
水缸的口子是贴着高起的水道顶部,这是为了更好的彷照黄河水流流速,而不是徒然激流而下,失了真实。
在众人的注视下,水流一点点的从水道的上游流淌下来。
一路极速流淌到了比照黄河三门峡的位置,水道两侧的泥沙被水流不断的带下,随后流速徒然变慢,从上游裹挟的泥沙便一点点的沉积在下游的水道里。
等到上游断了水源,下游水流散去,下游水道里的泥沙肉眼可见的抬高了半分。
试验的结果很清楚,将黄河下游河道河床不断抬高的原因,清晰的模拟了出来。
而潘德善却是不停,又高声道:“诸位,接下来便是自五十年一遇、百年一遇、千年一遇的大水,冲刷本官所要建造的黄河河道。”
这才是重头戏!
随着潘德善开口之后,所有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看向那条明显比先前那条水道更窄,且有着一道道大坝的水道。
五十年一遇的大水,倾泻而下。
大坝阻拦,抵御‘洪峰’,乃至‘三门峡’位置下游,‘洪峰’削弱,流速却在可控范围,不断激荡的水流,卷起一层层的泥沙,不断的冲刷,终至水流停下。
水道完好无损!
泥沙冲刷三四分之多!
第一次试验结束,官兵们手脚麻利的将上游大坝后的存水吸干,重新铺设下游水道里的泥沙。
“此乃百年一遇大水,诸位且看。”
潘德善的声音越发的大了起来。
在场的随行官员,已经是不由自主的挪动脚步,想要离着试验的水道更近一些,好看的更清楚一些。
水量更多,流速更快,声势更大。
随行官员们结群,从上游不断的向着下游挪动脚步。
堤坝无碍,河道稳固,‘三门峡’以下,水流被严控在河堤高度以下,泥沙翻滚如浆,不断的被一股一股从上游流淌下来的水流冲刷带走。
等到最后,水道完好无损不说,下游的泥沙更是被冲刷走了超过半数。
已经有人开始倒吸凉气。
尽管眼前所谓的试验,与真实的黄河有些云泥之别,可道理却是相同的。
潘德善却没有给这些人更多喘息的机会。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模拟千年一遇的大水,已经从水道上游宣泄而下。
水道开始有些了肉眼可见的颤动。
大坝也出现了溃烂的地方,只是依旧坚定在汹涌的水流之中。
到了下游,整个‘河床’似乎都被卷了起来,河水裹挟着泥沙,终于是漫过了以潘德善治河之法修建的缕堤,更有些地方在经受了前两次大水冲刷之后,这一次终于是出现了溃决的现象。
只是很快的,缕堤后面的格堤便将涌出缕堤的河水挡住。远处的遥堤,更是护住了大水最后的奔涌之势。
几名官兵,装模装样的按照潘德善的指点,在缕堤决口的位置后面,开始玩起了泥巴,修了一条条的月堤封堵决口。
待到官兵们玩的满身泥水,水流也终于是流淌干净。
“河道泥沙竟然几乎全数被冲刷干净!”
“算下决口的宽度,在黄河之上会有多宽。”
“此法……此法……”
“当真能成?”
“算出来了!算出来了!”
“千年一遇大水,决口宽有一百五十丈。”
“此法可行矣!”
这不是真的黄河,这不是不远处明目可见的黄河大堤。
无数的随行官员在心中不断的念叨着,可眼前比照黄河河道修建的水道,却又明明白白的摆在他们面前。
道理都是相同的。
潘德善治河之法的依据,也是经过了刚刚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试验。
就连最开始还持迟疑态度的那几名工部随行官员,这时候也开始怀疑自己等人的犹豫是否正确。
站在坡上的潘德善,这时候同样面露激动。
自己的治河之法没有问题,是真实可行的。而真正让他激动的是,眼前这些随行的朝中同僚,所表露出来的震惊和意外,以及不时对自己投来的敬佩的目光,让潘德善开始一次次的确信,自己的治河之法将会在数千里黄河两岸被使用起来。
朱允熥目睹着所有的实验,观察着这些随行官员们的态度变化。
在因为震惊和意外之后的短暂沉默中。
朱允熥轻声开口:“诸位,潘德善治河之法,今日施于诸位眼前,尔等可还有疑虑?”
在继续的沉默之后,随行官员们纷纷开口。
“潘公大才,国朝大河,就此安澜,盛世绵延,臣等为殿下,为陛下,为大明贺!”
在一片祝贺声中,田麦不期而至。
在朱允熥的余光之中,田麦轻步走来,到了自己身边,令其微感意外。
田麦则是小声道:“殿下,周王殿下来了,说要是见殿下您。周王……只带了一队王府护卫,没有旁的人。”
将消息告知了皇太孙后,田麦愈发小声的补了一句。
朱允熥眉头微凝,看了一眼面前官员们,不曾开口解释,只是挥挥手,冲着坡上的潘德善示意眼色,而后便随着田麦在激动的百官注视下默默离去。
随行的官员们,即便心中很好奇,有什么时候是比验证了潘德善治河之法还要重要的事情,能让太孙离开这里。
可职业的操守告诉他们,什么事情是该问的,什么事情是不该问的。
既然太孙不管他们这些人,那接下来就是狂欢。
眨眼间,站在坡上的潘德善,就被突然之间更加热情的同僚们给淹没了。
而远去的朱允熥却是神色凝重。
他不曾去开封府寻自己这位周王叔,对方却不知为何,竟然是亲自找上门来。
等朱允熥一路进了兰阳县县衙。
便在县衙正堂上见到穿着一件深蓝色常服的周王朱橚。
朱允熥的脸上立马露出笑容,张开双臂,一路快步到了朱橚背后,双臂合拢拱手:“竟然是五叔来了,侄儿有失远迎,还望五叔见谅。”
朱橚回过身,看向礼数做的周全,无可挑剔的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伸手扶起了他,而后微微皱眉,羊装不悦道:“这不是在家里,你这次西巡,乃是奉了皇令的钦差,该是王叔给你见礼的。”
说着话,朱橚作势就要进拜。
朱允熥立马托住这位,面露不安道:“五叔这是要作甚?这是要折煞侄儿呐!”
朱橚也就顺势站直,却是反客为主的拉着朱允熥坐到一旁。
随后,更是提着应当是早前刚来时送上的茶壶,为朱允熥倒了一杯茶。
将茶杯推到朱允熥手边。
朱橚开口道:“听闻你这次奉旨西巡,兼行赈济六府之事,在徐州府便设局剿灭数千贼匪,可谓是宗室翘楚,我家之幸啊。”
朱允熥挑动眉头,双手托着茶杯,慢悠悠的嘬了一口:“不过是些被淫社邪神蛊惑迷心的大胆狂徒,实难拨乱反正,只能以雷霆罚之。”
“合该是这个道理!”朱橚拍手赞许肯定。
朱允熥忽的目光一转,看向朱橚:“不知五叔来兰阳寻侄儿,是有何事?可是此次王府也受了灾?”
朱橚笑笑,目光看向朱允熥:“老爷子怜悯你王叔,当年就藩的时候,便将旧时的宋宫赐给了我,这些年也做过修缮,外有开封城墙抵御,倒是不曾受难。”
说着话,朱橚也喝了一口茶,借着举杯的时机,悄然的抬眼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却是默不作声,品着曹智圣留下的茶,就是打定了注意,只要老五叔主动开口,自己就绝对不往正事上面提。
……
“五叔,侄儿给你添茶。”
等到茶壶里的水足足补了三次之后,朱橚终于是顶不住这个大侄子的殷勤,挥手拒绝了大侄子的再一次劝茶。
朱橚目光真挚的解释:“大侄子,再喝你五叔就走不动道了。”
朱允熥微微一笑:“您是长辈,侄儿若是失了礼数规矩,等到时候回了应天,不光是父亲会揍我,就连老爷子恐怕也要训斥我一顿。”
说完之后,朱允熥眼神似有神似的望向朱橚。
朱橚见话都点到这里,知道自己今天不开口,这小子打死是不会和自己说正事,眼下自己也只能主动出击。
想到此处,朱橚轻咳一声:“其实,五叔是来献药献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