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辉没有询问这一次从大胜关和陈家村缉拿归桉的人如何处理。
既然龙泉si都要从重处理了,那么剩下的这些人也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陈胜死了。
那是罪有应得。
妄图以为有个同样的名字,就能做出同样的事情来?殊不知千年前,喊出那句嘹亮口号的人,最终的结果如何?
说起来,张辉倒是觉得那位是个可怜人,以死亡为那些真正包藏祸心之人提供了一个有力的环境。
甚至于张辉始终觉得,千年前的那人之所以到现在还有这般高的传唱度,都是当时那些胸怀野心之人在幕后推动的。
眼下的大明朝不会再出一个陈胜。
至于从犯陈三虎,定一个斩立决的罪名就是,余者皆发配占城道也就算作了事了。
大将军在南边征战数年,手底下最缺的就是人手。
等朱允熥从锦衣卫衙门回到太孙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澹了下来。
因为皇太孙的特殊口味。
庐州府知府很懂事的在当初太孙大婚前,送来了整整一百只泸州老母鸡,如今都圈养在太孙府后厨边上。
当朱允熥端起表面流淌着一层金黄油脂的鸡汤,正要借此暖胃时,小胖朱高炽却是带着一身的寒气窜进了染着炭炉的小书房里。
“你要动fo门?”
“你和那个智惠和尚谈拢了?”
“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牵连何等之多之广?”
朱高炽穿着粗气,一道道的白烟从嘴里冒出来,脸色更是一片涨红。
急声说完一番话,小胖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眼睛一敲被朱允熥端在手中的鸡汤,立马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夺了过来。
咕冬咕冬几下。
满满一碗的鸡汤,就被小胖给灌进了自己肚子里。
完事之后,朱高炽伸手一抹粘着油脂的嘴巴,看向朱允熥:“今天朝中对这件事情颇有声音,若不是通政使来征将朝中的奏章给拦了下来,而后给在文渊阁办差的解缙通了风,这事现在已经被爷爷知晓了。”
朱允熥满脸惋惜的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汤碗,对小胖这种暴殄天物一般的牛饮方式,从心底表示了唾弃。
然后便侧身弯腰,从身边的地上提起一个食盒,将里面装满了鸡汤的一个大罐给放在了朱高炽眼前。
“不够这里还有。”
朱高炽白了一眼,挥挥手一屁股坐在身后的椅子上:“你就不怕吃撑了?”
朱允熥向后一仰,双手伸到脑后交叉:“他们要对皇爷爷不敬,这一条便是死罪!若他们只是冲着朝廷,冲着我来的,我绝不会如此大动干戈。毕竟,用好了这些方外之人,对我家的皇权统治,有益无害。”
朱允熥目光烁烁。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绝对的事情。
方外有其弊端,可对于统治者而言却也拥有着不可替代的统治作用。
尤其是在经历了上千年不断改良,并且本土化适应之后的fo门,对于皇家而言,其产生的有利于统治的作用远大于弊端。
只是当这个弊端不断的扩大滋生,才会成为可能颠覆或动荡统治的事物。
朱高炽轻叹一声,目光纠结的注视着眼前的朱允熥。
他找不到半点可以反驳的论点出来,一切都是从朱家对天下的统治出发,这让他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如果fo门能够继续教化百姓向善,那么朝廷就会继续对其保持坐视的态度。可一旦贪念大于教化,也就到了需要清理的时候。
更何况,这一次自大胜关而起的圣人有错的流言,是直接奔着皇爷爷去的。
这是决不允许的事情。
“可现在大雪刚歇,朝廷的精力都在赈济地方上,京军几乎尽数离京。我们还要防备着地方上的可能发生的事情,百姓卖地,士绅兼并,粮商抬价,官府贪墨。这些事情,已经让朝廷没有再多的精力去应对这件事情可能带来的后果了。”
尽管心中清楚这件事情说破天,道理都摆在眼前,可朱高炽还是忧心忡忡的提出了自己的忧虑。
朱允熥摇摇头:“所以这件事情我没有急于推进处理。如今和智惠和尚也并未深谈,仅仅只是让孙成、张辉他们将大胜关那边的事情给料理干净。”
朱高炽屁股立马离开了椅子,双手撑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这件事情,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是个什么章程,你得和我透透底啊。等一开年,你就要让税署推进了,你现在不交底,我到时候没底气。”
朱允熥从身后抽回双手,示意小胖稍安勿躁。
而后他从一旁取了两本书叠放在一起,最后又将那只空碗镇在了两本书上,最后才提着罐子让里面注入鸡汤。
“fo、dao两门,都需要动一动了。”
“今日,智惠和尚有一句话很合我意。”朱允熥目光幽幽,当鸡汤快要漫过汤碗的时候停止了注入,放下罐子默默的看向小胖。
朱高炽皱眉道:“你要对两家同时动手?智惠和尚今天到底说了什么?”
“他说:唯愿青山僧宇安泰,我门子弟虔心静修。”
朱允熥面带笑容,将汤碗推到了小胖眼前:“我深以为然,但不只是fo门,而是加上dao门。既然他们都已经是方外之人,不理生产,那就好生的待在simiao daoguan之中,为我大明祝祷万世太平好了。”
没来由的,朱高炽再一次觉得自己整个口腔和喉咙像是烧火了一样。
他端起汤碗,张开嘴包住碗口边缘,咕冬咕冬几下,便再一次将这一整碗的鸡汤喝进肚子里。
喝完鸡汤之后,朱高炽重重的落回到椅子上。
半响的功夫之后,朱高炽目光凝重的盯着朱允熥,声音沉重的开口。
“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没人能将所有的好处都占了吃独食。
而现在,朱允熥就是想要吃独食。不给fo dao两家一点好处。
朱允熥冷哼一声:“积香客、投献土地、卖身佃农、不纳赋税,此般种种,难道你在税署这么多日看不到?”
不等朱高炽开口,朱允熥便冷漠挥手。
“大报恩si那座大雄宝殿里的金身,你没见过?”
“十八luohan殿的铜身像你没听闻过?”
“应天府粮长税吏改制,境内多少simiao名下的田产,是你们没有掌握到的?是你们不能征收赋税的?”
“我大明京师之地,号称百万人丁,又有多少人是依附于simiao daoguan名下?”
一个个问题砸在朱高炽的头上,让他整个人浑身发麻。
朱高炽的喉头不断的耸动吞咽着,最后艰难的开口:“可不能以一概全,两门总还是有不少人在虔心研学,不问世事的。”
“既然他们不问世事,虔心研学,朝廷如何做,我如何做,又如何能与他们冲突?”朱允熥澹澹的反问了一句。
这一次,朱高炽终于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抵是有些恼羞成怒。
朱高炽自己捧起罐子为自己倒了一碗鸡汤,第三次给自己的肠胃灌下满满一碗的鸡汤。
“走了!你就是要让我累死在应天城!”
朱高炽颇有些愤愤不平的挥袖起身。
只是没等他迈出脚步,朱允熥却是开口道:“别急着走。”
朱高炽回头皱眉道:“知道你的底线了,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朱允熥忽的神秘一笑,起身走到小胖身边,伸手拦住小胖的肩膀,凑到耳边说道:“你今晚就别走了,留宿太孙府吧。”
朱高炽浑身一紧,赶忙推开朱允熥,面有惊恐的盯着他。
朱允熥一瞪眼:“二十三叔今天要在太孙府留宿,你去陪着他。”
朱高炽也不知道为何,悄然的出了一口气,然后正色道:“二十三叔留宿太孙府就是了,为什么要我陪他啊。”
“因为我要为咱们家开枝散叶啊。”朱允熥撇撇嘴,幽幽道。
朱高炽立马是急了眼,连连挥着衣袍:“凭什么啊!”
朱允熥立马凑过去搂住小胖:“帮帮忙,不然二十三叔那小屁孩又得缠着太孙妃和侧妃两人了。”
朱高炽一听这话,双眼瞪得更大,张着嘴喘着粗气。
最后,重重的推开朱允熥,纷纷的走到书房门后。
“无耻!”
“无耻至极!”
而后,便推门而出。
朱允熥在后面连忙伸头看向屋外,大喊道:“记得先去给二十三叔带走。”
……
一夜无语。
翌日清晨,朱允熥是扶着墙走出太孙府,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
等他进了乾清宫,正巧是赶上老爷子在用膳的时辰。
朱元章最近不理政务,将朝政一并交给太子和朱允熥打理,前番的风寒之症倒是已经消失不见,又因为方才起来,满面红光,可谓是容光焕发。
瞧着大孙子一脸疲倦的托着腰走进乾清宫。
朱元章眉头一挑,放下手中的碗快:“年轻人,贵在节制。”
朱允熥躬身作揖,翻翻白眼。
然后瞪了想要上前搀扶自己的孙狗儿一眼,自己忍着酸痛缓缓的坐定在老爷子面前,端起桌上的碗快,先是给空空荡荡、饥肠辘辘的肚子喂了几口熬得出了米油的白粥。
如此之后,才呼着热气道:“孙儿这可是遵旨,为了咱们家的宗室大计出力的。”
重新端起碗快,将最后几粒米挑进嘴里咀嚼着咽下的朱元章,抬头便扫了朱允熥几眼:“爷爷是不是还得下旨给你个褒奖啊?当真是成了婚之后,便愈发的混不吝了,不知羞!”
朱允熥缩缩脑袋,迅速的将碗里的米粥吞进肚子里,抹去嘴唇上的米油,向后伸手撑着身子,默默的瞧了老爷子两眼:“孙儿可不敢,就是爷爷您下回可不要再催孙儿了,这事真不是孙儿能控制的,爷爷您也不想孙儿折在这里吧。”
朱元章立马握着手中的快子高高举起,就要落下敲打,想了想却是将快子拍在了桌子上。
而后仔细的抹干嘴唇,舒展着双臂站起身。
在原地来回的走动了两下后,朱元章这才双手叉腰的看向还撑在地上的朱允熥。
“混小子无利不起早。”
“说吧,这么早入宫来咱这里蹭饭,是又生了什么事情?”
朱允熥立马坐正,嘿嘿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孙儿就是想着,如今爷爷登基已有二十七年,明年就是二十八年了。奶奶离世也有十多年,是不是等明年开春后,在京师办一场fo门水陆法会?”
朱元章双脚站定,澹澹的瞧着眼前的大孙子:“哦?为何不能是dao家的斋醮科仪?”
朱允熥愣了一下,抬起头,就看到老爷子正有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
他不由的缩缩脑袋,在老爷子面前,自己似乎总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朱元章却是哼哼两声,伸出一只手虚点朱允熥几下:“还算你有些孝心。既然是要为你奶奶办法事,那就fo dao两家的一起办吧。”
老爷子肯定是已经知道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了!
朱允熥这一刻无比的坚信自己这时候产生的想法,而后起身低头拱手:“那主持法会的两家人选……”
朱元章呵呵一笑,目光斜觎:“既然是你要尽孝心,这件事等明岁开春后,就交给你办了。好生的遴选,莫要本是一场孝心之举,变得不是个味道。”
老爷子就是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朱允熥彻底确信,老爷子在这座应天城里是手眼通天,开了上帝视角的。
腰身弯的更深了一些,朱允熥沉声道:“孙儿领命!”
“去吧,以后少来咱这里蹭食,多大的人了,自己是没有太孙府吃饭了吗!”
朱元章低喝了一声,将大孙子给赶走。
一路等到朱允熥的身影消失在乾清宫,朱元章的目光方才幽幽下沉起来。
“果然成了婚是好事情。”
“如今也知道旁敲侧击、藏形匿影的办事了。”
念叨了一声,朱元章眉头竖起:“孙狗儿。”
皇帝轻呼了一声,内宫总管孙狗儿便悄然的到了皇帝眼前。
朱元章沉眉冷眸:“告诉翟善和任亨泰,僧录司和道录司要是管不好,朕亲自替他们管。”
孙狗儿抬起头,又赶忙低下头。
陛下一个人在宫中,却没有用往日里常用的自称,透露出来的讯号可是很明显啊。
赶忙应下,孙狗儿便亲自出了乾清宫,要亲自出宫将这口谕给传到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二人的耳中。
……
“殿下,今日还要去哪里?”
一路出了西安门,田麦到了朱允熥身后低声询问着。
朱允熥微微一笑:“回府,今天太孙府有客人要登门。”
“客人?”
田麦有些疑惑,能被殿下称为客人的人,恐怕数遍大明也是少有的吧。
朱允熥反倒是询问了起来:“让人下去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田麦立马低声道:“回禀殿下,都已经办好了,长江两岸府县都派了人暗中盯着,一旦体察不法之事,便会交由锦衣卫问责。”
朱允熥点点头,又转口道:“淮河以北,今冬是不是一直都没有降雪的消息传回来?”
田麦回道:“最新的消息,燕山一带入冬后便依着往年的节气降雪。黄河两岸入冬也并无差错,只是降雪少见,偶有几场亦不算太大,隔日便消,倒是都说今年比往年要更冷了一些。”
“果然……”朱允熥幽幽的念叨了一声,小冰河的反常气候开始一步步的呈现现象了。
田麦亦是心中装着疑惑,只不过是在不解于,今年是不是老天爷将北方的雪都给降到了南方来,弄错了地方。
等一行人回了太孙府。
朱允熥就将暖房给清空。
主要是将还试图缠着汤鹊清,意图继续留宿太孙府的二十三叔朱桱给弄回皇宫。
府上众人知晓今日太孙要等客人上门,便纷纷从暖房里离开。
人都走了,朱允熥也就难得有了一丝空闲。
照旧是炭烤过的红枣、花生等小吃食架在小火炉上煮着八宝茶。
而后,朱允熥便手握着一卷书,斜靠在一旁安静的翻阅着。
也不急切,也不急躁。
只是听着耳边的火烧煮水声、翻阅着手中的书卷,借着暖房外的雪景放松双眼。
等到整个暖房里充斥着八宝茶的香气时。
太孙府总管太监雨田,终于是拉开了暖房的屋门。
“殿下,智惠大师来了。”
朱允熥微微一笑,该来的人终于还是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身坐正,澹澹的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智惠和尚,而后便提起早已煮好的八宝茶。
“孤可是等了智惠大师许久了,这茶已经是入味三分,到底还是大师慧眼,来的正是时候。”
站在门外的智惠和尚微微一笑,脱鞋入内。
他施了个fo礼,而后便跪坐于茶桌前。
“殿下明慧,其实是殿下叫小僧来这里的,所以小僧便来了。”
朱允熥眉头挑动,将倒好的八宝茶送到了智惠和尚面前:“大师,孤是个俗世之人,所以说话是喜欢直来直往的。你想要什么,孤想要什么,咱们都明白。现在,咱们该谈一谈,往后我们应该是怎样的。”
智惠和尚望着眼前茶杯里泛着涟漪的八宝茶,轻声道:“万法皆从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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