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不过三武灭佛罢了。”
“几只秃驴,还敢叫嚣?”
朝阳门城楼内,朱允熥饮了一口八宝茶,语气平静的说着可以血流成河的话。
灭佛。
自北魏始,中原之地已经经历了三次大规模的消灭行动。
并不是什么少见多怪的事情。
只是历史给人们唯一的教训就是,人们永远不会从历史中汲取教训。
后周世宗显德二年(955年)法难之后,到现在中原已经有四百多年的时间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消灭行动,只是小范围的在顶层权力结构上进行压制而已。
也该是时候了!
朱允熥目光闪烁着。
涉及数十万方外之人的事情,沐英却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惊讶和忧虑,反倒是终于趁着空隙品尝起八宝茶。
甜腻腻的茶汤滑入腹腔中,沐英嘴里含着一颗红枣,只是稍稍用力,已经被煮的稀烂的红枣肉就尽数都尾随茶汤进到肚子里,只剩下一个两头尖尖的枣核。
沐英眉头一挑,呼的一声,枣核便笔直的被吐进了燃烧着的煤炉里。
“此事当徐徐图之,出师有名,立于不败之地,方可以雷霆之势荡清污秽,不留残存反抗,皆服我大明王化。”
在沐英的世界里,将自己养育成人的皇帝陛下才是最重要的,然后就是朱家人和自家人,再其后是大明天下。
至于其他,一切不过都是浮云而已。
杀一人是杀,杀一教亦是杀。
对于这位坐镇云南多年的将军而言,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是因为此事涉及到的东西过于要紧,才需要师出有名,需要不留漏洞的完美解决。
朱允熥点点头:“正是因为知晓此事干系重大,若是处理不当,很有可能会被人借机攻讦我大明创立之本,所以事情查清后,便按下了这桩事,转而去查其他关联之处。”
“那这次查出来的关联之人,便断然不能留了。”沐英澹澹的说着与无数人生死有关的言论。
朱允熥嗯了一声:“雷霆之威,旨在敲山震虎。也好看清楚,在这浮萍之下,到底还藏着多少的污秽之事。”
沐英想了想,微微侧目:“那老爷子那边,你暂时是不打算奏明了吧。”
“爷爷是重恩情的人,当年的收留之恩,哪怕当时爷爷过的并不好,可我朝还是偿还至今。”朱允熥有些无奈,可正是因为老爷子是这样的人,才能有那丰功伟绩的身后名。
沐英笑笑:“那就先不要说,这件事情不能经由老爷子的手。等将对方所有的罪行都查清了,惹得天下众怒,到时候顺应民心民意,朝廷出手惩治。老爷子那边也就不算是坏了当年的情分,不至于让老爷子背上骂名。”
朱允熥轻叹一声。
虽然这件事情对于老爷子而言,是个两难的选择,但如果真的到了无法缓和的地步,他很清楚老爷子会如何选择。
只不过要紧的是老爷子的身后名。
朱允熥笑了笑,低声道:“现在就是希望,爷爷不要忽然起了兴致,询问锦衣卫近来的事情。爷爷为天下辛劳了一辈子,今年受凉之后,到如今都未曾痊愈,时常觉得体弱无力,也该让爷爷好生的歇息歇息。”
城楼里,响起花生壳被咬碎的声音。
沐英挑着胖乎乎圆滚滚的花生仁塞进嘴里,香喷喷的咀嚼着,随口道:“这件事情没有定论之前,你也最好不要涉足过深。已经监国多年,不必事事躬亲,有些事该交给下面的人去做的,就该放手放权。如此,才能周身无垢,存留清白。”
朱允熥轻笑一声:“已经叫了锦衣卫的人去大胜关那边,岳丈不必担心。”
见朱允熥已经安排好了这些事情,沐英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向门外。
雪停了!
沐英眼前一亮,转头看向朱允熥:“雪停了。”
朱允熥抬起头看了过来,果然只见城楼外照旧是灰蒙蒙的天空,只是那连日的飞雪真的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他当即站起身,走出城楼。
候在外面的禁军和京军官兵见到皇太孙走出来,当即就要围过来。
朱允熥立马挥手:“都退下吧,孤只是看看这雪。”
如此之后,官兵们才压着脚步小心的散开。
朱允熥走到城墙跺后,伸出双手拍在铺着一层浅浅的积雪的城砖上。
手掌上的热量很快就将这层积雪融化,暴露出下面灰青色冰冷刺骨的城墙砖。
朱允熥眺望望向朝阳门外。
只见在城外的官道上,已经有比往日更多的官兵、差役及百姓在清理道路。
期间,不时能看到穿着红袍、青袍、绿袍的工部、应天府官员在人群中指挥着清理工作。
“工部和应天府的官员,这段时日里确实都亲自带着人在城外官道上清理积雪。”
沐英这时候从后面的城楼里走了出来,背着双手站在朱允熥的身后低声说了一句。
朱允熥嘴角微微一扬:“他们是不想惹尘埃沾身,所以才会放下往日的姿态。”
沐英侧目看向这位年轻的国朝皇太孙,低声道:“你当日那般警告他们,朝堂内外早就传开了,他们谁还敢懈怠,我坐镇朝阳门这些日子,亲眼见着多少朝臣遣人出城传信。倒是你,现在要背上一个苛待官员的名声。”
“苛待官员,总比压榨百姓来的好。”
朱允熥幽幽的念叨了一声,目光却是被朝阳门外官道上的一袭红袍吸引。
此红袍,非是大明官袍。
而是件绣着梅花的大红袍子,帽檐边缘还夹着一圈上好的貂毛。
不由的,朱允熥目光微微一动。
沐英悄无声息的顺着女婿的视线看了过去,眼睛里闪过一丝波澜,随后轻声道:“彩云她娘前些日子从云南送了信回来,说是等安顿好云南那边西平侯府的事情,也就回京,言称现如今她也老了,往后大抵只能是帮你们带带孩儿了。”
正在想着徐妙锦不待在神烈山上,为何会出现在城外,带着一帮中山王府的小女娘清理官道积雪的朱允熥,忽的一愣。
转过头看向老丈人。
就看到老丈人脸上带着一抹深意。
朱允熥赶忙反应过来,放出一缕尴尬的笑声:“岳母回京是养荣的,宫中也有嬷嬷使唤,怎敢累犯了岳母。”
沐英哼哼两声,幽幽道:“但你还是要以国嗣为重,早为大明宗室开枝散叶,太孙妃很是贤淑,往后定能帮你们教育好孩儿。”
朱允熥不敢再吱声了。
老丈人几乎已经将话给挑明了。
外头的女娘再如何,家里的才是大明朝的国嗣所在。沐英更是承认了太孙妃在太孙府里的主母地位,沐家女娘生出的孩儿也会是太孙妃教育。
沐英见这位女婿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便抬头看向已经停了雪的天空。
长出一口气:“希望今冬之雪,就此停歇,好让百姓缓口气渡过难关。”
……
大胜关上游秦淮新河左岸。
刚刚已经带着人渡过河的张辉,浑身裹在一件大氅里,目光幽幽的从北边的大胜关一路扫到南边的罐子山、岱山(戴山)一带。
在他的周围,是合共超过三百名身披玄色大氅的锦衣卫北镇抚司缇骑。
“张百户,是先去大胜关,还是陈家村或是龙泉寺?”
一名同为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百户,踩着雪走到张辉身边,低声询问着。
另一名百户,也从另一侧走了过来。
两人的姿态都保持的很是恭敬。
不光光是因为张辉乃是孙成千户从东宫带出来的,更多的是因为张辉在诏狱里的恶名所致。
在有关孙成可能会升任北镇抚司镇抚使,张辉有很大可能会因此而升任北镇抚司副千户的传言流出,这些如今官阶等同的百户更是不敢有丝毫的敌视和不虞。
张辉目光转动,分辨着大胜关、陈家村、龙泉寺三个方向,而后沉声道:“劳烦吴兄带着弟兄们去龙泉寺,将其围了起来,一干人等尽数缉拿。”
对着最先过来向自己询问的吴百户安排好,张辉便转头看向另一人:“另外就要劳烦钱兄,和我一起先去大胜关抓人,再去陈家村肃清乱贼。”
吴百户最先点头,回头看向身后一众早已蓄势待发的麾下,大手一挥:“去龙泉寺!”
一声毕,吴百户就已经带着麾下的百户所锦衣卫往西南边赶过去。
张辉则是看向西北方向的大胜关:“钱兄,我们继续出发吧。”
……
大胜关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货物集散地。
无数囤积在应天府的粮草物资,都通过大胜港被调运出去。配合着从杭州府仓的调运粮草,一同赈济长江两岸的府县百姓。
繁忙的大胜港,力夫们抗包激发出的汗水,一滴滴的洒落在雪地上,冒着热气,将一寸寸的积雪消融,以至于大胜关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而在大胜关内则是遍地不见雪。
港口码头上,停靠着一艘艘的平底走江大船,只要船舱被压满,就会扬帆起航,逆流而上。
大胜关的官署差役们,散落在各处,盯着各项任务的推进。
陈家村的力夫们今天领到的任务,是将整整一千担的粮草和药材等物资,运到港口上的一条大船上。
只要做完了这些事情,他们这几十个陈家村出来的力夫,每个人都能拿到五十文钱。
朝廷这一次给的工钱很丰厚,并没有将之纳入到徭役之中,也没有从中克扣力夫们的工钱,只是活当然是要干的更多一些。
等将货物都搬上船,陈家村的力夫们,还需要将港口附近的几条路和暂时堆放货物的高架仓重新整理一遍。如此之后,才能从大胜关驿拿到今天的工钱。
虽然不见天日,但此刻时辰也已经走过了大半的下午。
一千担的物资也大多都搬到了船上。
趁着歇息的功夫,人群中的陈三虎擦着额头的汗水,借口喝点热水润润嗓子,走进了港口旁的一个已经被搬空的高架仓里。
“今天有王家庄的人过来找俺,将他们听到的事情和俺说了一遍,俺给他们骂了一顿,还警告了他们这话要是再说,就报到关驿那里去。”
陈三虎说着话,便走到了在轻点核对今日搬运数量的陈胜眼前,端起放在陈胜手边装着温水的大碗,仰起头一饮而尽。
陈胜将最后一笔账目算好,这才抬起头看向陈三虎:“事情基本办的差不多了,现在没有人能知道消息是从什么地方散播出去的了。”
陈三虎嘿嘿一笑,手臂撑在桌子上坐了下来,伸头看向陈胜:“咱们什么时候能去南边啊?听说南边的地和不要钱一样,一百两银子就能买老大一片田地。”
陈胜瞪了陈三虎一眼,从眼前的账簿上撕下一页送到陈三虎眼前:“收好这个,等下趁着散工的时候,给送出去。”
陈三虎没有接,而是看向陈胜:“还要为他们做事!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这两天,我总觉得自己被人给盯上了。”
陈胜冷哼一声:“我们有他们的把柄,他们也有我们的把柄,你不送,你想做什么?”
陈三虎脸上露出一丝凶狠。
“得加钱!”
“老子为他们担了这么大的罪名,以后大概都不能埋进祖坟里,不加钱这事谁爱做谁去做!”
骂完之后,陈三虎小心的瞥了一眼脸色阴沉沉的陈胜。
陈胜直接将那张记录着今日整个大胜关运出物资数目的纸张拍在了陈三虎眼前:“这是最后一件事,办完了,另有三百两银子到手!”
听到另外还有三百两银子后,陈三虎脸色眨眼间就变了样,满脸的喜悦,立马就将那张纸给塞进怀里。
“我这就去办,你放心吧,保管没事。”
说完之后,陈三虎就转身往外走。
只是转过身后,脸色却是一冷,目光再也不加掩饰的闪烁着。
若非陈胜是陈家村的力夫领头,自己绕不开这人,又怎么会让自家那在京军中当小旗官的亲戚带上他。
等这一次的事情做完,从龙泉寺拿到该拿的钱去了南边。
自家和亲戚家在一起买地,到时候看他陈胜还如何嚣张。
心里想着去了南边之后,定要买上几个交趾道女人的陈胜,已经是美滋滋的走到了仓房门口。
正当他要抬头踏出的时候,身前却好似是被一块钢板给挡住。
当他带起头,立马浑身一颤,两腿几乎是瞬间就软了下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飞鱼服。
绣春刀。
这些人是锦衣卫的人!
事发了。
陈三虎正准备回头呼喊警醒陈胜,嘴角就已经被一柄刀鞘重重击中。
被冲击力砸的向着一侧倾斜的陈三虎,震惊恐惧的童孔里,几颗染血的牙齿从视线里划过。
“陈胜!”
终于,陈三虎还是喊出了声。
仓房里,陈胜正要收拾好账目去往大胜关驿,便听到刚刚离去的陈三虎的叫喊声。
他心中顿时大惊:“不好!”
一瞬间,陈胜脸色苍白。
当即也不再多想,转身就要往仓房的另一边逃窜。
可是当他没有跑出去两步,眼前就已经被一群锦衣卫给拦下。
“你……”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陈胜两条腿的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了,声音颤巍巍的抖动着,脚步也不断的向后退:“我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做……”
张辉脸上露出一丝鄙夷。
这玩意就是弄出那么大事情的人?
张辉沉着脸冷声道:“听说,你叫陈胜?”
陈胜两腿颤颤,不断的后退着,未曾注意到身后的一个木箱子,一下子就被绊倒在的地上,浑身惊恐的点着头:“我……是是我……”
张辉的手已经悄无声息的搭在了刀柄上,上前两步抵近陈胜:“自己做了什么事,都清楚吧。”
陈胜连连摇头:“我我我……我没做……我什么都没做!”
张辉嘲讽一声:“就你,也配叫陈胜?我大明朝不兴复前秦之事。”
浑身杀气的张辉俯视着陈胜,给了他极大的恐惧力。
终于,陈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叫一声,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量和力气,竟然是当着张辉等一众锦衣卫的面爬了起来,也不分方向的就要逃走。
张辉撇撇嘴,绣春刀无声出鞘。
左脚踏出,一个健步。
张辉一只手已经扣住了背着身的陈胜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着绣春刀,直接从对方的后背钻了进去,透体而出,饮血的绣春刀毫无阻拦的出现在陈胜的眼前。
陈胜看到了自己胸口上长出来的绣春刀,也看到了被带到自己面前,浑身散发着一股屎尿臭味的陈三虎。
而后,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里,好似有一根滚烫的铁棒在不断的搅动着。
这时候的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当陈胜觉得自己整个胸腔都空了的时候,他已经是连一声惨叫都不曾发出的断了气息,身体软绵绵的借着绣春刀立在陈三虎面前。
冬。
张辉扣在陈胜肩膀上的手轻轻向前一推,尸骸便已经倒在了陈三虎的眼前。
而他则是走到陈三虎面前,将绣春刀插在地上,手掌压着刀柄,目光澹然的看着已经被吓破胆,嘴里不断呕吐出污秽的陈三虎。
“说明白了事情,给你个痛快。”
“若不然,太医院会感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