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的质问声回响在通政使司衙门正堂里。
天地不仁,圣人无情。
当民间出现问题,且是人力难以解决的问题时,所有人都会将罪名牵连到贼老天,亦或是昏君身上。
现在还算好的,这些人只是将过错推给了上天,而没有说这是因为君王的私德有问题才会招致天灾。
可或是地面上一旦出现人祸,这些人无能为力的时候,大概还是会将问题推到君王的身上。
如果遇到一个强势的君王,那他们必然会推选出一个奸佞之臣背锅。
总之,他们永远是无错的。
任亨泰这个时候没法不站出来了,他是礼部尚书,维护礼制、维护天地君父是权责所在。
“启禀殿下,户、工二部并无指摘上苍之意,乃因时节自陈当下艰难缘由。”
任亨泰从自己的角度将事情给换了一个说法,而后转身看向户部侍郎祁着、工部侍郎蒋毅,语气则是加重了些:“陛下创立大明之艰难,今可比?三皇五帝造化万民万物之艰辛,今可比?
吾等皆乃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苦读十载,造化黎民。不因时艰,不因地险,不因人违,便放任自流,敷衍塞则。”
祁着和蒋毅两人默默低头。
不管是从道理上,还是从任亨泰的官阶上,两人都没法子开口解释什么。
这时候工部尚书王儁便站了起来:“太孙,任尚书,工部绝不会弃百姓于不顾,臣今日议事之后,便出城往各处官道积雪处督办。只是现状如此,臣亦不敢作保,官道何事方能畅通。”
郁新亦在此时站起身:“启禀殿下,户部目下已在各处户部大仓装车粮草不下五万担,再多便无马车运送。户部只等工部畅通官道,便可立马发送粮草于各地。
在此之前,若要解江南江北诸地雪情之灾,臣斗胆谏言,调拨囤积于杭州府仓、淮安府仓去今两岁调运存储的粮草,分别沿长江、运河、黄河道行进,分发沿岸各地府县。”
说完之后,郁新颔首垂手站在原地,默默的看了坐在上方的朱允熥一眼。
正堂里,百官悄无声息的安静了下来。
郁新所奏之策,调运杭州府仓的存粮,没什么问题。
那本来就是每岁交趾道夏秋两税收上来之后,从交趾道调运存储在杭州府仓,以备江南诸地军民使用的。
可调运淮安府的存粮,这就没人敢提出意见了。
淮安府的存粮现今大多是从江南各地府县征收的赋税,调运存放过去的。
现今存放在淮安府的粮草,原本就定下了等开春后,北方青黄不接的时候,送到北平府,而后分发给九边各地,用以缓解边军和边地百姓用度的。
一部分走运河和黄河河道,往河南、河北、山西、陕西调运,一部分走海上,往北平府调运。
郁新这番谏言,要是办了,明年开春九边的粮草军需就得受到影响。
朱允熥手指轻轻的敲在眼前的桌面上,目光如游丝,沉吟良久。
半响的功夫之后,朱允熥才缓缓开口:“江南、江北今冬雪情,诸卿可还有良策建言?”
“启禀殿下。”
人群中,一名官员站了起来,看向朱允熥,躬身道:“炭薪,此时严寒,百姓们最缺的就是取暖的炭薪。目下将至年终,百姓家中大抵都有些余粮,不必忧愁肚子能否吃饱。
便是少一些,总还是能应对应对。最要紧的是取暖的炭薪,现在大雪封山,百姓也不可能家家都常备柴火。
可一旦这场雪继续下去,被大雪围困的百姓,将会陷入无炭薪取暖的地步,最后大有可能会因严寒而被活活冻死。”
江南不似北方,百姓们会将整座整座,整片整片的山林给砍伐了,就为了能在冬季到来前,存储下足够的柴火以备冬天使用。
江南基本百十年都不会有如今这么一场大雪,也就不用说让百姓家中存储柴火了。
跟随朱允熥而来的解缙这是站了出来:“殿下已与本官交代了此事,目下催采催发煤炭的文书,已经一日一发,只是道路艰难,时日弥久。”
一直没有开口的兵部尚书茹瑺,终于是在这时候站了起来:“启禀殿下,诸位同僚,如今江南江北一地,到底有多少府县正在经历如应天这般大雪,诸位可有接到地方奏报,又可曾派出官吏差役分赴各地查清雪情。”
翟善回头看向茹瑺:“除应天府外,现今已经有确凿消息的,便有镇江府、常州府、广德州、湖州府、宁国府、太平府、和州、庐州府、除州、扬州府并上中都,皆如应天此时雪情。
此十一地皆有雪情,我想恐怕今岁这场冬雪,来势颇汹。恐怕直隶、浙江道、江西道、湖广道、河南道都得遭灾!”
说完之后,翟善神色忧虑的微微合上眼帘。
几乎是整个大明的江南财税重地都正在遭受雪情。
而江南等地都有这般大的雪,让北方黄河一带过去的府县,又该是怎样的情况,连翟善都不敢去乱想。
茹瑺深吸一口气,谁又能想到,刚刚才过上两年好日子,朝臣们舒坦了两年,大明朝就要面对这等严峻的困局。
他看了看身边不发一言的王儁,又澹澹的瞥了坐在对面的功勋武将们,轻声道:“目下,如何畅通道路,才是最要紧的事情。杭州府仓的存粮可以经由长江运往江南各州府江边,可接下来的路呢?”
若是在以往,朝廷和地方首先想到的就是征伐百姓徭役,用来运输、畅通、修缮道路。
可是现在大雪封路,不要说是朝廷了,就连地方官府恐怕连自己辖内的情况到底如何都说不清。
“用京卫吧。”
朱允熥眉头夹紧,沉声开口,随后环顾左右,瞧着已经面露差役的文官们。
朱允熥继续道:“天地不仁,圣人无情。然,人定胜天!命水师战船、运兵船、运粮船,往杭州府调运粮草。京卫大营分兵护送粮草沿江而上,每逢地方府县靠岸,分拨粮草,由京卫官兵开路、运送粮草往地方,协助地方府县赈济灾情,对百姓发放物资。”
自夏商周开始,中原王朝的京畿之地,历来都是囤集重兵的。
一来是为了保证京畿所在有着强大的武力护卫,二来是为了组建强大的足够碾压地方的中央军,三来便是以从地方抽调军队组建中央军的方式进一步削弱地方的军事力量。
大明同样如此,虽然没有前宋那所谓的八十万禁军。
可如今集结在应天城内外的轮番京军大营也有近二十万兵马。
京军之外,地方上包括九边重兵,大抵还有一百多万的兵力。不过这就要按照地域的不同,有所区分了。
大致上,大明现今的军事力量,以九边边军为强,而后便是目下远在倭国和交趾道坐镇、征战的那近十万大军。
其后,则是大明一十三道的险要关隘之处的卫所了。
至于余下的地方驻守卫所、屯垦卫所,能够保证兵员如数,便已经是邀天之幸了。
近二十万的京军,由近三千的在京功勋、武将、武官统领。
在排除近十万无法调动的上直亲军卫,这二十万的京军便是应天城最重要的卫戍力量了,时刻干系着皇帝和京师的安全。
朱允熥要动用京卫大营的战兵投入到赈济雪情上去。
一时间,文官们齐齐哗然。
翟善更是直接起身道:“殿下,此举不妥!京军与上直亲军卫乃卫戍京师,拱卫陛下安危所系,怎可轻动?臣以为,可命兵部、五军都督府发文,督促江南地方卫所官兵前往长江沿岸渡口,等待朝廷调运杭州府仓粮草抵达。”
任亨泰亦是沉声道:“京军绝对不能动!京畿之地,天子卧榻,朝堂所在,岂可无重兵护卫。臣附议翟尚书所言,发文调地方卫所官兵。”
工部尚书王儁更是一个滑铲,就跪滑到了朱允熥眼前。
哐当啪叽一声。
王儁已经是五体投地。
“臣死罪,臣掌工部,清路无能,致使粮草寸步难行,请殿下治臣死罪,伏乞殿下万不擅动京军。”
随着大老们奏谏,哗啦啦的一片,在场的文官们纷纷起身,跪拜在地。
“臣等附议,京军不可动。”
翟善更是抬头道:“京师安危乃大明社稷所在,即便是陛下有此旨意,臣等亦谏之。”
这就不是如同镇倭国、征交趾,派出去三五万京军,编练地方卫所组成在外征讨的大军。
仅仅是这瞬息之间,翟善就已经算出来,若是这次赈济雪情要动用京军,若是不动用过半此刻还在应天的京军官兵,事情是办不成的。
那就是又要撒出去八九万的大军。
加上现在还在交趾道和倭国的京军,到时候应天城也就剩下最多不过五六万的京军护卫京畿了。
朱允熥轻叹一声,摇头道:“人定胜天,可人力亦有穷时。长江沿岸府县多不胜数,亦非每地皆有卫所助手。如池州府、九江府便无卫所戍守,饶州府、南康府等地只有千户所。
此刻大雪连绵不绝,昼夜不分,有掩社稷之势。地方卫所维系辖内,疏通府县乡野,大概已经是举步维艰了。朝廷若是再调地方卫所接应粮草,地方上的事务又该让谁去做?
且孤亦要调派京军前往中都寿州、湖广宁乡、江西萍乡采运煤炭分运江南各地。若无京军出马,依照此时地方上的形势,诸位觉得仅凭地方上的人能办好这些事情?”
沐英也在这个时候缓缓起身,走动之间身上的铁甲发出叮叮哐当的声音。
“启禀殿下,若朝廷抽调动用京军,臣自京军出城之日起,便会同汤都督、景川侯等人领兵坐镇应天城头,京军一日不回京,臣等便一日不下应天城头!”
沐英一言毕,一众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朝堂勋贵、京军武将纷纷起身:“京军一日不回,末将一日不下城头!”
通政使司衙门正堂上,文官们一片寂静,功勋武将们声势浩大,言辞振振。
朱允熥默默的看着这些文官们。
不让应天兵力短缺,只是这些人的诸多理由中最明显的一个而已。
他们更希望的是通过文官的手段来解决现在遇到的问题,而不是让军方在其中发挥出决定性的作用。
丘八就该在战场上和敌人死战到底。
这就是从前宋开始,文官们对军方的看法和潜意识里的共同认知。
若是朝廷遇到的事情,都要官兵去解决,他们这些文官的脸面放哪里?
而现在,朱允熥很清楚,不用京军也能解决当下的问题,但他偏偏就是要让这些文官们知道,即便不用他们,大明也能解决遇到的问题。
已经好一阵不曾开口,并且只是跪下,却没有附议的茹瑺,这时候默默的抬起头。
自沐英这些人进来之后,他就有所预感。
大雪当下,太孙让这些人来,总不至于是要对外征讨的吧。
抬起头的茹瑺,沉声开口:“启禀殿下,是否动用京军,能否等杭州府仓的存粮运到应天再行定夺?虽然眼下江南大雪纷飞,几欲不绝,可时节之事凡人无解。
殿下心忧百姓之艰难,臣亦如此。若殿下一意要动用京军,能否目下只抽调三两万官兵,随同调运粮草的战船前往杭州府仓,待起运之后,先行自松江府等地运送粮草登岸。”
茹瑺选择了退而求其次的缓解矛盾的办法。
现在不立马调动十数万的京军官兵,只动用两三万京军随船前往杭州府仓运送粮草,从松江府等地登岸,清理官道、运送粮草。
他的理由很明确。
谁也不知道这场雪,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停下来。
说不定,明天这场雪就停了也说不准呢?
到时候左右不过是动用了两三万的京军,停了雪,地方上清理出官道后也不用担心再有一夜如初的情况了,地方上也就有了人力来配合朝廷的运粮船在长江两岸接收粮草。
至于雪停了之后,积雪融化,官道糜烂的问题。
茹瑺看了眼自己有些发紫的手背,这该死的严寒气温,大概不到开春是见不到回暖的。
京军不是不可以用,而是应该用多少,朝廷在其中又将充当什么样的角色,文官们又处于什么位置。
翟善等人这时候也纷纷抬起头。
茹瑺给了他们一个更稳妥,也充满了妥协的方案。
翟善当即高呼道:“兵部此策大善,解百姓于风雪之中,亦不必令官兵舟车劳动,顺时而动。臣附议。”
在翟善表明了立场之后。
余下的文官们便纷纷再次齐声山呼:“臣等附议。”
朱允熥无声的哼哼了一下,转头看向一身戎装的沐英,只见对方脸上微微一笑。
他亦只得是点头道:“既然诸卿皆觉此策大善,孤便依诸卿之谏。京军调兵马两万,随船而下,往杭州府仓调运粮草。另派兵马一万,分赴寿州、宁乡、萍乡煤矿采运。”
沐英等一众功勋武将当即开口:“末将领命。”
翟善、茹瑺等文官们自知也没有可能不动用京军一兵一员,如今这样子已经是最稳妥的妥协之策了。
便齐声道:“太孙仁厚贤明。”
第一次对文官们的试探,有所收益,亦有所妥协。
朱允熥心中清楚,这是必然的结果。
文官们不可能将手中的牧民之权交给军方,就如同军方从来都不愿意低于文官一等。
他挥挥手:“都去办事吧,此刻正值时艰,诸卿当于孤共克时艰,维系百姓安宁。”
“臣等尊教。”
……
“岳丈觉得这场雪,什么时候会停?”
从通政使司衙门出来,百官散去,朱允熥留了沐英,两人在一众禁军护卫下,向着宫中行去。
沐英抬头看了看从昨夜就短暂停歇之后,便再也没有停下来的飞雪,摇摇头:“臣不知历法,行军布阵、与敌对阵之时,却从来都是以最坏的结果做打算。
今冬这场雪,若当下三五日内便能停歇,则足可谓善果,殿下也可平稳应对。
若这场雪久下不停,殿下恐怕不单单是要抽调在京大半京军,调运杭州府、淮安府两处大仓粮草钱钞,还要预备来年开春之后,积雪消融后的局面。”
朱允熥无奈的摇摇头:“我问过钦天监,他们认为这场雪至少会持续到寒月到来前,甚至是寒月中。再往后,他们也不敢保证。”
沐英愣了一下,停下脚步,低着头伸腿踢了一脚面前的积雪块:“连月大雪,百姓或许有粮食果腹,可衣被柴火呢?今日臣与诸将商定出京的三万官兵后,便议定其后京军齐出的章程,早做准备。”
朱允熥点点头,面朝着沐英露出笑容:“合该如此!时下艰难,京军万般事,都要依仗岳丈和汤家小叔了。”
“此乃臣等职责所在。”
朱允熥转过身,正视沐英,忽然语重心长道:“岳丈,或许你们同样不明白我为何要动用京军赈济灾情。亦或者,会认为我是为了借你们打压文官。”
沐英愣了一下,目光稍有偏移,不曾开口,只是却已经表明了他大抵就是这样认为的。
朱允熥笑笑,这是人之常情,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认为。
只是他还是解释道:“朝廷有上直亲军卫十万兵马,京军二十万,五军都督府治下地方卫所及边军等一百余万。他们是我大明手中的利剑、坚盾,是我大明能坐拥中原的底气所在。”
朱允熥的语气渐渐有所加重,目光如炬,闪烁连连。
“可是,他们虽为卫所官兵,却也是我大明的子民,也是出自于那些百姓之中。说他们是我朱家的兵,是你们这些将领麾下的兵,倒不如说他们是天下百姓的子弟兵。”
沐英心头大震,此般可谓是大逆不道的言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出自于眼前这位自家女婿、大明国本储君的嘴里。
“子弟兵……”
沐英有些失声。
朱允熥点点头:“乃我大明子弟也!古有项羽八千江东子弟,可破秦,可与汉高祖做楚汉之争。而今,我大明的这些子弟兵,他们出自天下,选于黎民之中。
朝廷怎么施政,我朱家如何施政,他们是看在眼中的。我朱家和朝廷善待百姓,兵锋藏于百姓前,化身子弟帮扶百姓于灾情之中。
百姓自当看得见,官兵亦身处其中。我大明往后,便是遇到再大的艰难,这些人哪怕是垂垂老矣,亦必当会取出昔年生锈之兵甲,护国危难。”
沐英觉得有些东西在晃动,有些认识开始模湖。
只是,现今的他根本就无法解释这是什么。
良久之后,沐英只能是皆故人语,表今日之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仁爱百姓,百姓拥护。”
朱允熥微微一笑:“便是这个道理。”
随后,他抬起头,只见巍峨皇城宫门已经早就在眼前。
“岳丈该回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