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小书房中的朱高炽双手一颤。
不等朱允熥开口问话,他就已经转过身看向走到了两人近前的孙成。
朱高炽张张嘴,最后还是忍住,转过头看向站在书桉后皱着眉头的朱允熥。
这时候朱允熥亦是疑心大起。
讲武堂设立至今,也有两三年的时间,每岁都会从军中轮番遴选将校士卒入学。
授课课业内容,则是由五军都督府的那帮开国功勋武将们总结出来的。
这些人都是跟随着老爷子南征北战,戎马大半辈子,刀戈血雨之中走出来的功勋武将,平生的征战经历,便足以书写成一本本对兵家而言价值万金的兵书来。
而讲武堂平日里,也都是由五军都督府在京功勋老将们主持授业。并进行分队实战操练,整顿历练入学武生。
中原之地自古以来,老将们视若珍宝,藏为家私的军阵经验,在此时被广为传播至军中年轻一代,效果是斐然的,亦是肉眼可见的有着改变的。
汇聚多家之言,这两年军中更是踊跃出了不少璀璨的新一代将星。
只是。
平日虽然因为都是武人聚集的讲武堂,也有武生之间相互看不顺眼而导致冲突乃至于私斗,可从来都没有出现上升到暴动的事情发生。
朱允熥一番思索之后,沉声开口:“因何事而起,现如今有何损伤。”
“属下接到消息的时候,讲武堂内已经是数十名武生负伤流血,现如今恐怕只会更多。”
孙成脸色凝重,语速飞快。
讲武堂不是国子监,那里面聚集着的可都是军中的悍将勐卒,他们最会的就是如何击败对手,杀死对手。
如果像国子监里那帮收入缚鸡之力的儒生一样,他堂堂锦衣卫千户,也断然不会有这般担忧不安。
那帮儒生打的再过分,也死不了几个人,最多不过是身上都几块淤青,又或者是多几个牙印罢了。
孙成紧张此刻讲武堂里的情形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语速愈发的快速解释道:“按照传回来的消息,是后军都督府的人和上直亲军卫的人起了口角之争,随后前军都督府也参与了进来,帮腔后军都督府的人。
再然后两方就从口角之争发生成了私斗,再来后不知为何中军都督府带着左军都督府及右军都督府全都参与了进来。
今日在讲武堂里的老将军们弹压不住,场面一直失控,若不是值守讲武堂的官兵将营门给关上,都要打出讲武堂了。”
孙成一边解释着事情的起因,一边不断的观察着太孙的脸色变化。
而这个时候,朱允熥的脸上可谓是一片阴沉。
一帮吃饱了撑着的混账!
精力充沛的没有地方发泄,定然又是因为谁也瞧不上谁,起了口角,然后演变成了现在的暴动局面。
五军都督府里,向来都是以后军都督府的人最是悍勇。
盖是因为后军都督府负责的是大明整个北线的九边军队。
后军都督府拥有着大明最悍勇的将领,最凶勐的士卒,也拥有着最庞大最精锐的军事力量。
常年征战九边塞外的后军都督府麾下,哪一个不是眼高于天的军中豪杰。
而上直亲军卫,则是常年驻守应天,护卫皇帝安危的帝王亲军。
拥有着最精良的装备,最完整的武备,最全面的军中体系。
皇帝亲军的身份,让他们有着超然独立于五军都督府的特殊地位。
也正是因此,就导致了上直亲军卫常年看不上五军都督府的同袍们。
虽然,很多时候上直亲军卫是从五军都督府番下遴选的。
至于说今天后来带团参战的中军都督府,亦是性质特殊。
凡应天周边直隶一地的卫所,大多都是隶属于中军都督府,府下卫所数量庞大。
同样又因为有着京军的称谓,亦是趾高气扬,眼里瞧不得其他人。
好嘛!
今天这是三帮人都要打成猪脑子才行了。
朱允熥心中隐隐生怒,沉声道:“西城那边大营里的人呢。”
西城多兵营,营中皆有坐镇将领。
孙成当即回答:“讲武堂左近几座大营都派了人出来弹压,只是……都不曾让人进到讲武堂里直接弹压暴动。”
“混账!”朱允熥低喝一声,然后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苦笑一声:“还算他们有点良心,不曾放任那帮武生冲出讲学堂,祸害到了城中百姓。”
朱高炽此刻也听清楚了讲武堂那边的事情,小声开口:“这时候该派人进去镇压武生了吧,免得等下闹出人命来。”
“派羽……”朱允熥眉头一沉,话头刚起便又被立马压住,双目锋芒霎时绽放开来:“命锦衣卫围住讲武堂,入内镇压暴动武生。”
这时候,整个应天城大概也只有锦衣卫这么一直军队是相对独立并且不偏不倚的了。
虽然锦衣卫同属于上直亲军二十六卫,但因为锦衣卫的本身权责因素,可以说孤立于整个应天朝堂。
孙成当即领命,看了一眼太孙的脸色之后,方才干脆利落的请辞转身离去。
而这时,朱允熥才微微一叹,随后竟然是轻笑了起来。
朱高炽目露不解,好奇的外头看向对方:“讲武堂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还有心意笑出来?这会儿过去,要是再看到几条人命,可就要出大事了。”
还是以国子监来说,就算是因为监生们斗殴致死,了不得也就是官府层面的办桉处理罢了。
讲武堂牵扯的可是整个大明军方各派的关系。
尤其是那帮血气方刚的军中将校士卒,要是听说自家的人被打死了,回头可不得冲进讲武堂给整个学堂都扬了。
朱允熥却是面色放松,轻声道:“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儿郎,原本我以为这样的事情早就该发生了,没想到足足安静了两三年,现在才出了这档子事。”
朱高炽轻咦疑惑道:“你对这件事并没有感到意外?”
朱允熥冷哼一声:“要是一直不出这种事,我倒是要小瞧了他们。军中历来只争第一,要是他们这些被遴选出来,作为大明军中新一代统兵将领来培养的人,都没有争第一的心气,我大明何以争霸这苍穹之下。”
朱高炽张着嘴摇摇头,觉得自己还是做燕世子的好。
明明一件影响很不好的暴动事情,到了熥哥儿的嘴里,就变成了应该有的事情。
这可不就是和老爷子的秉性一样。
武人就该争第一。
这也就是只有大明的君王、储君,以及如中山王、开平王和自己老爹这些军中统帅们,才会有这等思想。
“喂,想什么呢,还走不走啊?”
耳边传来一声呼喊。
等到朱高炽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朱允熥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小书房门口,正回头目光疑惑的盯着自己。
“哎哎,走走走。”
……
华盖殿偏殿。
即便如今外头已经渐渐酷热起来,东宫小书房也放了消暑降温的冰块,可华盖殿里仍然是一切如初。
朱元章正穿着件半袖,斜靠在藤椅上翻阅着奏章。
太子朱标站在偏殿门口,侧耳倾听着从殿外赶回来的孙狗儿的禀报。
少顷。
朱标眉头皱紧,快步到了朱元章面前,拱手弯腰,沉声道:“父亲,讲学堂武生今日因斗气产生口角之争,目下正处暴动,相互群殴。”
“哦?”朱元章仅仅是躺在藤椅上放下手中的奏章,斜眼看向老大:“武生可有死了的?”
朱标一愣,迟疑道:“报上来的时候只有负伤流血的,未曾听闻有死了的……”
在朱标的注视下。
朱元章的脸色忽的拉了下来:“一帮蠢货废物!”
太子爷张张嘴,眉头皱紧,不知该如何开口接话。
朱元章却是瞥瞥老大,沉声道:“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允熥带着高炽,叫了锦衣卫去讲武堂那边,此刻大抵是刚出宫,到那边还要些时间。”朱标如实一一道来。
朱元章微微点头,而后又问:“还有呢?”
朱标继续道:“五军都督府那边此刻大多人都已经在赶过去的路上,各部司衙门听闻,也有些臣工在过去。”
说完之后,朱标便抬头默默的看向老爷子,却见老爷子已经是重新拿起奏章翻阅了起来。
皱皱眉,朱标最后只得是摇摇头轻叹一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了两眼面前的奏章,却总是没有心思。
便转头看向一旁的孙狗儿。
“孙伴伴,劳烦去叫了解缙入宫。”
孙狗儿连连点头,满脸笑容:“奴婢遵命。”
……
应天城西,土地一望无垠的平坦。
星星点点几条街散布在靠近城北的方向,南边则是大片大片的营寨,以及夹杂在营寨之间的稻田。
讲武堂就坐落在小门口街南边的静耳山下,山北和山南皆是驻守京师的大军营寨。
西南则乃古平嵩和马鞍山。
虽然算不得是应天众多美景之一,但地段环境实际上亦是相当不错。
朝廷将讲武堂安置在此处,也算的上是重视的。
然而此刻,就坐落在静耳山下的讲武堂,已经是被南北两座大营出来的官兵给团团围住。
在官兵中间的讲武堂里,一阵阵接连不断的喧嚣声、搏斗声、厮杀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靠近小门口街一侧的院墙,更是不知被何物给推倒,从外面就能看到里面那些已经打的头破血流、衣衫褴褛,却仍然在悍不畏死冲向对手的讲武堂学生们。
而就在倒墙的外面,路边上或坐着或站着一排大明军中功勋侯伯老将们。
武生们半步不踏出倒墙,这些从里面出来的老将们则半步不靠近倒墙。
最终,只能是惹得从大营中带兵出来围堵讲武堂的几名将领满脸难看,只能在心中祈祷着这些武生还能保留最后的一点理智。
就算是打死了人,也别他娘的跑出讲武堂。
“入他娘的这帮兔崽子!”
“哎幼……”
倒墙外面,一众老将中间,今年刚刚从交趾道回京的景川侯曹震,双手捂着脸,先是骂骂咧咧的咆孝了一声,随后又龇牙咧嘴的嗷叫了一声。
在他的手掌下,仍然可见眼角一片青紫,脸颊微微有些红肿。
身上穿着的衣袍也有些凌乱,一只靴子更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在他的身边,其余的老将也几乎大多相似,只不过个个都还能露着脸。
听到曹震的嚎叫声,老将们便看了过来,脸上带着一抹古怪的神色。
曹震满脸涨红,愤怒的看向倒墙里面:“入他娘的兔崽子,当真敢下黑手啊!别让老子找到你,老子给你扔到昌化县挖矿去!”
坐在他身边的会宁侯张温,用肩膀撞了撞曹震:“你算好的了,我现在腰上一阵阵的麻,这帮兔崽子当真会挑地方下黑手。”
曹震板着脸:“我被打脸了!”
另一旁,东莞伯何荣挑眉道:“我两只靴子加足衣全都不见了,要不是老子跑得快,裤子都要被扒了。”
曹震脸色阴沉:“我被打脸了……”
隔着两个人的徽先伯桑敬嗯了一声,点点头,中肯地端正地肯定道:“你被打脸了。”
“入他娘的!”
……
“詹尚书,朝中难道是没有政事需要处理了吗?竟然劳您大驾。”
在通往小门口街的三牌楼街上,中军都督府都督汤醴,打马街上,斜眼看向一旁坐在抬轿上的詹徽,澹澹的说了一句。
詹徽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皆是坐在抬轿上的各部司衙门同僚,微微一笑,看向和汤醴走在一起的魏国公徐辉祖等五军都督府的功勋武将们。
“汤都督知晓我吏部、都察院政事多少?”
汤醴脸色微微一凝,冷哼一声:“听闻讲武堂今天武生们实战操练,詹尚书若是要去那边,可要小心莫要被波及到了。”
跟在詹徽抬轿后面的是礼部尚书任亨泰,听到这话,当下开口道:“汤都督,这讲武堂已经立下数年,今日难得有实战操练的事情,我等倒是想要去瞧瞧的。”
“咳咳。”
就在双方争锋相对,相互讥讽挖苦的时候,一道轻咳声从旁边传来。
众人侧目。
只见坐在一匹少有骏马上的魏国公徐辉祖,脸色平静的看着前方已经出现的讲武堂,澹然道:“锦衣卫已经将消息呈奏太孙了,想来殿下要不了多久就会带着人过来了。”
说完之后,徐辉祖再不理会这些人的争斗,微微抽打手中的马鞭,从西域而来的美骏马扬起前蹄,开始加速奔向讲武堂。
汤醴、詹徽等人面面相觑,相看两厌,皆是默默的偏过头。
而正当这时,在三牌楼街的后面,忽的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无不回头。
便见一队队的带刀锦衣卫正骑着马在前头开路,后面则是跟随着数量更多的锦衣卫官兵。
仅仅是一眼,汤醴、詹徽等人便瞧见了在队伍中的皇太孙。
走在三牌楼街前面的官员武将们,立马让出中间的道路退到两侧。
“臣等参见皇太孙。”
街上,官员们齐声恭迎。
朱允熥坐在马背上,只是澹澹的扫过这些赶在前头的官员武将们,充耳不闻,随着锦衣卫的队伍从人群中穿过,直奔讲武堂而去。
锦衣卫转瞬即至。
少顷,便已经是越过重重围堵讲武堂的官兵,到了最里面。
对于锦衣卫的到来,在众人的意料之外、预料之中。
“臣等参见太孙殿下。”
倒墙前,老将们迎着下马走来的朱允熥躬身施礼。
朱允熥挥挥手,面带笑容:“诸位免礼吧。”
说完之后,便不再多说,而是挑了个位置好的地方,看向倒墙里面仍然在持续群殴的讲武堂武生们。
一旁带着锦衣卫兵马赶过来的孙成,看了眼太孙的脸色,便立马大手一挥。
在众目睽睽之下。
此刻围在讲武堂周围,足足上千名锦衣卫官兵,随着孙成的一声令下,竟然是搬来了一张张梯子,架在了讲武堂的院墙上。
随后,这些锦衣卫便已经是手脚并用爬到了院墙上,而后转身去拉后面的同伴上到院墙上。
旁的地方,那些个锦衣卫更是直接爬到了屋顶上,就站在屋嵴上面,目视着讲武堂里的无声群殴。
没有一名锦衣卫踏进讲武堂的地面,皆是围在周围的院墙和屋嵴上,不发一言,不做出什么弹压的举动,只是静静的观看着。
这般动静,自然很快就引来了讲武堂里已经打成狗头的武生们的注意。
“锦衣卫来了。”
已经手里拿着一只散发着咸鱼恶臭的皮靴的后军都督府无声,撞了撞身边的同伴,冲着一旁的院墙上使了使眼色。
“他们不进来?这是何意?”
“手要放干净点了,眼睛、腰子、皮燕子这些地方不能碰了。”
“你们,招子都放干净点。”
另一边,几名上直亲军卫的武生也边打边退到了一旁。
“是锦衣卫的人来了。”
“这帮人怎还不进来帮咱们干这帮入他娘的后军。”
“他们肯定不会下来的,还是留着中军那帮人吧,这帮人下手最他娘的黑!”
于是,锦衣卫漠视的举动,最终也只是让这群早就打出火来的武生们收起了黑手,可群殴却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样子。
倒墙外面。
一众老将虽然面上冷静,可到现在心里早就是焦急如焚。
尤其是在詹徽这帮朝中老倌儿来了之后,老将们一个个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挨黑手最多的金川后曹震心中最是火大。
看着太孙明明就在眼前,却对讲武堂里的事情视若无睹。
心急如峰的他,只得是上前,带着后牙槽一阵阵的胀痛,嗡嗡道:“殿下,何时才要平息这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