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份的大明,没有春风化雨般的温柔。
就好似那日期失调了的江南女子们,即便平日里温柔似水,这时候也是满心的恼火,火气上涌无处发泄。
远离中原故土,却已经竖起了大明旗帜的倭国西海岸某处海港内,一座崭新的木制营寨,在短短数月内拔地而起。
一条黄土路,倒是刀痕剑伤,从营寨后方生长进山岭里,蔓延到深处。
在远处的山岭里,不时会传来一阵惊天巨响,让周围的参天巨木如浪潮向外扩散晃动着。
只是再也不见那些早就已经被惊吓的离巢搬家的林鸟。
随着巨响渐渐消停,不多时就会有一车车满满当当的矿石,被一头头水牛拉向营寨。只是到了营寨前却并不会进到营寨里面,而是转向一旁坐落在一条溪流旁的工坊区。
那里是无数正在喷吐着浓烟的熔炼炉。
“贼娘皮的,吉野家是不是找死!”
营墙上,镇倭大将军李景隆重重的拍在木桩上,脸上满是愤怒和杀气。
骂了一句,他转头看向一旁的鹤庆侯张翼,见对方已经转过身,正在对着营房里的官兵们下达着加练命令。
李景隆不爽的哼哼两声,又转过头看向一旁双手兜在怀里的铁铉。
铁铉正要转头,好躲过事。
李景隆已经伸手一把扣住他的肩膀:“铁行走,太孙要咱们从倭国弄人回去,这是大事。可现在南朝要咱们花钱买北朝俘虏,这事可就不好办了。你是读书人,点子多,得帮咱琢磨琢磨该怎么办。”
铁铉双手兜着,腰板一扭,从大将军的手掌下挣脱开,随后才澹澹道:“南朝要的是买路钱,大将军无论如何都是要出的。”
李景隆眉头一挑:“此话怎讲?”
铁铉轻叹一声,总觉得这样的人,是怎么在倭国南朝混的风生水起,就连那吉野家的后宅,都去过无数次。
“南朝吉野氏,也是有分支派系的。吉野寺麻要钱,这是为了在族中立住跟脚。这钱不是用来买倭人的,而是为了买一个方便行事。
咱们花了钱,回头便能自己去倭国乡野,将那些吃不上饭的倭人都给弄回大明。”
李景隆摇晃着脑袋,半响才说道:“就这么简单?”
铁铉点点头:“就这么简单。”
“既然如此,这件事就交给铁行走去办吧!”李景隆露出郑重的表情,随后便抬腿要往营墙下走去,到了一半才回头道:“南朝那边近日有个什么节,请了咱过去。抽不开身,不然这事咱定然不可能要铁行走办的。”
说完话,这位大明朝的镇倭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已经彻底的消失不见。
铁铉脸色顿时一变。
“完蛋!被他下套了!”
一时间,铁铉心中一团无名火点燃。
勐的将面前的营墙木桩给拍的砰砰作响。
……
应天城。
北城钟阜门旁的狮子山上,坐落着一间雅舍。
推开窗,便能眺望不远处的龙湾码头和疼流不息的长江。
这里远离皇城,相隔足足一城距离。
刘三吾和赵勉这两位朝堂高官分坐两侧,气氛倒是少了些朝堂上的‘忧国忧民’。
“陛下按下弹劾,不曾同意朝廷更换钦差,已经表明态度了。我等恐怕已经没有可能,在朝中寻求解围的办法了。”
赵勉举目看向窗外,在那远处的江面上,正要一叶扁舟,载着一名头戴斗笠的渔夫,将一张编织精巧的渔网抛入江水里。
渔网缓缓沉入江面下。
等到沉底,渔网合拢。
那名渔夫便动作充满爆发力的站在舟头,双手一下一下的将渔网提出水面。
赵勉的呼吸渐渐的缓慢下来,目光愈发的聚精会神起来。
哗啦啦的水声,似乎从江面上传入到了赵勉的耳中。
渔网滴落着一大片的江水,去没有任何收获。
赵勉的眼中流露着失望的神色。
坐在他对面的中书舍人刘三吾饮了一口茶,低声道:“老夫已经让人去信各地,我等圣贤门徒往日虽因学术偶有隔阂,可是此时大概已经到了存亡之际,自当消除隔阂,护我儒道万年。”
赵勉目光闪动了一下。
“要举天下士林之声入朝了吗?”
他有些迟疑,让整个士林的反对声进入朝堂,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
直面皇帝的怒火吗?
刘三吾目光沉下:“耕读传家,若无耕,何以读?”
“听了从浙江传来的话,那边已经开始清田令,要核实地方田亩之数。以十亩、三十亩、五十亩、一百亩、三百亩、五百亩划下征收定额。”赵勉忧虑的说着。
他是国朝的户部尚书,这些细节出的数目,总是要知道的更详细。
只见他又说道:“另有商税,对坐商行商征收税赋,也已有了明数。最低三分,却只对那些入城售卖的百姓征收。往上,则是七分、一成、两成、三成征收。”
刘三吾冷哼一声,心中一团无名火燃起。
“苛捐重税,老夫已经能看到浙江道不久之后,民生凋零,百姓流离失所!更能看到官绅哀嚎,政令阻塞,商户闭门。”
这位从前元走来的中书舍人,满脸阴霾:“到时候,便又是国朝的一场灾难!”
赵勉无力的摇摇头:“可陛下如今的姿态,大概是绝不可能停下此事。”
“所以老夫才欲要举天下士林之声入朝!”
刘三吾看向赵勉,目光中带着一丝顽固和愤怒。
……
“完蛋!”
“怕是要坏事了!”
望着眼前不远处的应天城正阳门。
一路奔袭回京的朱允熥,忽的低骂了一声。
只见他座下战马,满身泥泞斑点,一身衣裳也因为许久不曾更换,多了几分破败之色。
在他的身后,是孙成亲领数十名锦衣卫,一路护卫着他从杭州城经由官道赶回应天。
孙成勒马上前,低声询问:“三爷,可是有什么问题?”
说着,孙成扫眼看向前方的应天城正阳门。
朱允熥摇摇头,脸上却是有些迟疑。
他之所以急匆匆的赶回应天,所为便是要解决朝中可能生起的攻讦和拖延,最终致使好不容易肃清了浙江道,将将起步的改革之事戛然而止。
但直到现在重新看见应天城的时候。
朱允熥才忽然惊醒,自己想错了。
有老爷子在应天城,有如今潜伏低调却始终关注着朝堂的太子爷老爹在,只要他们没有犹豫,自己在浙江道的事情就绝无可能被突然打断。
自己出京杀了半座浙江道,老爷子自然可以在应天城中杀上一些。
那么自己此时的突然回京,就会变成一个充满变数的事情来。
他要直面朝中的问责和压力。
远不如先前,自己身处浙江道,朝中无法指责,最多不过是在朝会上弹劾自己而已。
想到这里,朱允熥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心中莫名的一阵烦躁。
孙成担忧的询问着:“三爷,是否要入城?”
“入城!先去清凉门那边。”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立马调转码头,从可以直入皇城的正阳门前,向着西北边的清凉门而去。
孙成赶忙领人跟上。
一行人贴着应天城,过通济门、聚宝门、三山门、石城门,方才到了清凉门。
入了城门,又变是应天中城,也是人口最为密集的区域,到右手的小五台山为止。
城门左手方则是清凉山,而清凉门也是因此得名。
在小五台山和清凉门东北面,就是应天西城和北城,这里多是田地、坟茔以及散步在各处的庄户屋舍。
以及一座座戒备森严的京卫大营。
朱允熥一马当先,贴着清凉山下的路绕向清凉山东北方向。
入眼,则是一大片被栅栏圈起来的棚屋。
这是应天城的人牙市场。
专门做买卖仆役的地方。
其实就是买卖奴隶人的地方,只是因为洪武皇帝开国之时有政令颁布,大明不得有奴隶人存在。
但天底下这些年有多少的功勋武将、皇亲国戚、宗室亲王存在。
只要有这些人的存在,那么蓄养奴仆的事情,就永远都禁绝不了。
不过只是换了一个理由和借口而已。
孙成有些不太明白,三爷为何回京之后,不先回宫,反而是先来了这等污秽之地。
而朱允熥则是牵着马,一步一步的走完了整个人牙市场。
人牙市场最前头,是价格最低的昆仑奴,所谓昆仑奴倒也不过是些从天竺亦或东南海外进来的,被刻意晒得有些黑的奴隶而已,并非真的就是昆仑奴。
往里,就是一些残次的新罗妇、胡人胡姬。再往里,才是品相更好的新罗女、西域胡姬。
到了最里面,则是身上插着草标的明人。
插了这草标,便表明是这些明人自愿卖身,而非作为奴隶被同族售卖。
当然,卖身之后的钱,还是会到了那些同族人手中。
只是多了一个流程而已,便将这件被皇帝禁止的事情给合法化了。
等一圈看完之后,朱允熥的脸色已经让跟在身边的孙成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除了人牙市场后。
朱允熥开了口:“回宫,买根麻绳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