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则文一边写门诊病历,一边继续问诊:“有没有呕吐腹泻?”
崔同知一口回绝:“没有!”
“除了腹痛,还有没有别的地方疼痛?比如腰背部痛不痛?”
易则文紧盯着病人脸色,试图从脸色中发现一些问题,但他除了看到病人有点痛苦表情外,没有别的,没有脸色苍白、皮肤黄染等。
答桉都是否定的。
“那你平时有没有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等情况吗?”
崔同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坚定地回答:“没有,都没有。”
易则文听到这里就放心了,无所谓地说道:
“估计就是普通的急性肠胃炎,我开点药给你,回去休息两天就会好了。”
但崔同知却不答应了:“喂,我说小易呀,你是不是给我开个什么检查单呀?万一肚子里有啥毛病呢。”
易则文笑了:“好你个老崔,这么怕死,那你去做个B超吧,扫一圈就知道有没有问题了。”
1989年,老百姓虽然饭是能吃饱了,口袋里也有点闲钱了,但过惯了苦日子穷日子的普通人对花钱还是舍不得的。
做个B超要10块钱,这都赶上5斤猪肉了,一般病人的想法是能不做就不做。
可是崔同知是邮电局的,人家公费医疗,单位有报销的。
有什么检查?做!有什么好药?上!健康最重要。
当然等你穷得只剩下每天开水泡冷饭的时候,谁还在乎健不健康?
崔同知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急匆匆去缴费了,易则文看了看手表,虽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但他还是准备再等一会儿。
半小时后,崔同知拿着报告单回来了,“小易,来看看,我咋样呀?没啥问题吧?”
易则文一看:没有胆囊结石,没有肾结石,胰腺也没明显渗出,尾没有肿胀。
这初步打消了易则文的疑虑,因为整个生病脉络已经很清楚了。
崔同知是吃了早餐后诱发的腹痛,除了考虑胃肠炎,还要警惕胆囊炎、胰腺炎、尾炎等腹腔器官炎症疾病。
比如典型的急性胆囊炎会有墨菲征阳性,胆囊区叩击痛,而胰腺炎经常会有大吃大喝诱发,尾炎通常是右下腹疼痛.。
但这些都是典型情况,临床有非常多不典型的情况,如果不注意观察,不加以必要的辅助检查,是极有可能漏诊的。
医生最怕的就是这个。
现在腹部B超正常了,易则文也澹定许多了。
起码初步排除上述疾病,另外一些致命的疾病,比如肝破裂、脾破裂都不支持,因为没有外伤史。
易则文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对了老崔,你以前有没有胃炎、胃溃疡的情况。”
崔同知:“胃痛年轻的时候有过,那时候穷嘛吃不饱饭,这10年来几乎就没发过,身体倍棒。”
易则文嗯了一声,内心想,如果真这样,那么这次腹痛也不支持胃溃疡、胃肠穿孔等可能了。
虽然没做腹部平片排除,但如果真是胃肠穿孔,消化液会漏入腹腔,引起明显的腹膜炎症,会有剧烈腹痛,并且会有腹肌紧张等急性腹膜炎的表现,病人都没有。
所以即便不做检查,也能初步排除这个可能性。
既然最严重的消化系统疾病都排除了,那还有啥好说的?
易则文就给开了一些解痉止痛药和消化药:“行了老崔,没啥事,我给你配点药你去吃了就行。”
崔同知虽然感觉自己腹部还是很疼痛,但出于信任医生的角度也就点头了:
“成,那我先回去了,哎哟喂,估计是今儿的馄饨肉不新鲜,明天我得跟李老头好好说道说道!”
看到病人离开,易则文脱下白大褂回到了自己的主任办公室里。
自从他被陈棋提拔为急诊科科主任后,他也成为了人民医院除兰丽娟外,最年轻的科主任,中层干部。
但他一直牢记陈棋的话,科主任只是开始,不要松懈,不要满足,更不要自得。
这几乎就是明示了,意思是做为他陈棋的心腹,一定要争口气,将来有机会可以再提拔他。
所以易则文真的是一心扑在急诊科,没日没夜,要不是收入是其他科室的3、4倍,老婆都要跟他闹了。
回到办公室的易则文刚咪着睡了1小时,门就被敲响了。
外面有个小护士在喊了:“易主任,外面有个腹痛病人,之前你接诊的,现在又回来了,说肚子疼得更厉害了。”
易则文眼睛一睁,快速打开门:“走,看看去!”
病床上,刚刚还能走着离开医院的崔同知,这时候已经躺在抢救床上哼哼了,旁边围着几个同事。
“老崔,怎么了?”
“小易,易主任呀,快,兄弟我这肚子越来越疼了,是不是得了盲肠炎了呀。”
这个年代,越中人习惯将什么尾炎呀、结肠炎呀、肠梗阻呀,只要是腹部的疾病都统称为“盲肠炎”。
还没等易则文开口,崔同知又哼哼着说道:
“易主任呀,我之前有个事情没好意思说,其实我有糖尿病的,一直在吃药的。”
易则文一听就无语了:“那你刚才怎么不说?这不是瞎耽误事吗?”
“刚才旁边那么多人围着,我没好意思说呀。”
越中人还是比较讳疾忌医的,一说起糖尿病就感觉像是什么绝症或者传染病一样。
如果在农村里,谁家的糖尿病人在别人家茅坑里撒了个尿,主人都会把“泡泡”去勺掉,因为老百姓认为糖尿病人的尿里有毒。
这都是那个年轻缺少医疗科普引起,所以崔同知内心有些自卑,根本就不想别人知道他有糖尿病。
说实话易则文听到崔同知说自己有糖尿病的时候还是吓了一大跳。
糖尿病会有一个急性并发症,叫做酮症酸中毒,是因为患者体内无法充分利用葡萄糖,而开始利用脂肪后产生的酸性代谢产物堆积,引起的器官功能紊乱。
而酮症酸中毒有一个少见的症状,那就是腹痛。
如果是严重酮症酸中毒,抢救不及时,那是要死人的。
易则文马上指挥旁边的小护士:“快,赶紧测个急诊血糖。”
这时候的血糖检测可不像是后世,手指头扎一针,挤一滴血,几秒就出结果。
现在测血糖得抽血,然后拿到检验科,最后才出报告,一来一回最快几十分钟过去了。
“易主任,患者血糖5.9mmol/L。”
5.9,这指数没问题,餐后血糖一般11点以内都属于正常。
患者的血糖是正常的,也基本排除了酮症酸中毒的可能。因为酮症酸中毒时血糖往往是很高的,经常会超过30mmol/L。
为了安全起见,易则文也不管了,反正一边查病情,一边抓收入,什么肝肾功能、电解质、微量元素、酮体、血常规通通都查个遍。
腹部CT也去扫一个,几乎就是能上的都上了。
反正是公款报销,崔同知也无所谓,几个同事跑上跑下忙着缴费检查。
结果等抽完血后,崔同知的腹痛还是没有好转,甚至还有加重的趋势,开始在病床上翻滚了。
“哎哟喂,姆妈喂,痛煞哉,要西哉,快索用药呀~~~~”
病人因为疼痛开始烦燥了,精神状态变差,这往往预示着疾病在加重,肯定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
易则文也急了,但他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了,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该检查的都检查了,全部都是正常的。
虽然也是大学本科毕业,但易则文毕竟出身外科,专科医生的局限性局限了他们的临床思维。
这时候张兴刚好来交接班,看到易则文这边在闹腾赶紧起来。
等他翻看了所有病历后,只能无奈地说道:“老易,要不请陈院长来看看吧。”
易则文一听也对,“病事不决找院长”,这是人民医院内部流行的一个口号。
“行,你帮我盯着点,我去找院长。”
急诊抢救室里,陈棋已经接手了病人。
这时候的崔同知已经痛得手捂着肚子,整个人在病床上是滚来滚去,而且脸色非常苍白。
“嗳嗳,老崔,哪疼?这吗?这吗?”
“陈院长,快快快救命啊,痛死我了。”
陈棋急忙摸了一圈病人的肚子,又开始翻看起检查报告来,思考着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时候西京医院的医生们在童教授的带领下也来到了人民医院的急诊科。
一到急诊科,童教授他们敏锐地发现,这急诊楼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走进里面,发现无论是内部布局,还是诊疗设备,似乎都与众不同,非常先进,有几分国外急诊科的意思了。
比如从门口开始就划了3条不同颜色的线,红黄蓝,分别延伸到了抢救室、门诊室和辅助科室,让病人进门后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往哪里走。
另外越中人民医院急诊科里,使用的都是进口医疗仪器,就连心电图都是米国货。
光这个条件西京医院就达不到,他们使用的基本全部国货,但国货的质量,谁用谁知道。
梁稳定主任看着满屋的先进仪器不禁感慨道:
“真不知道是我们西京医院太落后了,还是人家沿海地区太富裕了,一家地方医院居然拥有这么多进口货,光是CT机就有两台,咱们西京医院过得是什么日子嘛!”
周启发主任也是苦笑不己:
“你们别看这抢救室的设备,我刚刚去手术室瞄了一眼,好家伙,人家所有的手术工具全部都是曰本货,他娘的,这越中人民医院真是狗大户!”
童教授轻咳了几句:“胡说什么呢,越中的同志们还在旁边呢。”
旁边陪同的院长刘惠娟科长一听就噗嗤笑了出来:
“童教授,没事没事,我是想到咱们陈院长老是骂别人狗大户,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被骂狗大户,他要是听到了,指不定脸色会怎么变幻呢,哈哈哈~~~
其实你们也误会了,你们瞧,就这样呼吸机监护仪什么的,这都是梅奥诊所的二手货,全是陈院长亲自搞回来的,没花什么钱。至于说手术器械,这都是赞助商免费提供的,我们同样没花钱。
另外你们看到没,咱们医院正在大搞基建,不久之后这里将竖立起两栋20层高的楼房,一栋做为内镜中心,光是手术室就新建20间,另一栋就是咱们人民医院的新住院部大楼。
可这建新医院的钱呀,同样不是自己掏钱的,咱们越中人民医院有什么钱?全国上上下下几千家医院,现在谁敢说有钱?咱建医院的钱都是外国友人捐赠的,咱们一分钱没花。”
有个西京医院的医生忍不住问了出来:
“刘科长,人家外宾给你们捐了多少钱?你们敢建这么高的楼房,还一建就建俩!”
刘惠娟自豪地伸出两根手指。
“200万?”
“不,是2000万!”
“嚯~~~这哪路神仙,钞票用不完呀?”西京医院的医生们眼睛都红了!
刘惠娟摇摇手指:“是2000万美金!”
现场一片寂静,童教授大手一挥:
“伤自尊了,走,去瞧瞧病人的情况!”
何止是伤自尊呀,西京医院的医生们觉得自己已经被伤得体无完肤了,连精神世界都被崩得一片一片。
尤其当他们打听到越中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医生,一个月收入在500元左右时,一个个都开始怀疑西京医院到底是不是全国最好的医院?
否则为什么他们一个月工资才100多元?收入差距如此之大?
马上就要迈入90年代了,全国经济快速发展,尤其是长三角和珠三角,做为经济龙头,医院建得一个比一个高大上,可是缺乏好的医生,怎么办?
自己培养一个有经验的专家主任,没有十几二十年的根本就不行。
怎么办?那不是有现成的便宜嘛。
于是南方和东部地区的医院纷纷把眼光瞄向了中西部地区和东北地区。
尤其是东北地区,做为老牌工业区,相当也是共和国老大的,什么样高水平的医生拿不出来?
而东北地区的医生这时候也烦恼啊。
风水轮流转,当初的老大哥如今玩不转了,90年代东北发生了什么惨剧大家都知道,做为医生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毕竟医生也是要养家湖口的。
于是南方的医院挥挥手,北方的医生就眉来眼去了,一拍即合,举家搬迁到南方去了。
东北的人才流失,那是各地各业的流失,医生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当然第一批敢于辞去公职去南方的医生是勇敢,也是收获最大的,来了就是教授,就是主任,吃到了第一口肉,也是最肥美的,几乎都被各大医院当特殊人才引起,全力支持。
几年后再跟来的这批胆小医生只能喝口汤了。
这种人才“东南飞”的现象哪怕到后世同样存在。
比如2023年,广大中西部地区和东北地区的三甲医院,连招医生都招不满,本科生都不愿去,人才全跑南方了。
所以东北的落后,几乎已经没有抢救的希望了,因为血都流光了。
当童教授带着气鼓鼓的众人来到抢救室时,看到陈棋正在苦思冥想。
“小陈,怎么样,这病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老江湖的童上高教授一眼就看到了陈棋的为难,能让一个国际医学会理事为难的病情,肯定不会简单,所以西京医院的医生有了强烈的参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