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四年中,人上书言意,以刑罪当传西之长安。意有五女,随而泣。意怒,骂曰:“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于是少女缇萦伤父之言,乃随父西。上书曰:“……妾原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书闻,上悲其意,此岁中亦除肉刑法。
——《史记V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
蒙着面纱,巡视完自己的煤行,陈娇便带着阿奴乐悠悠地回到了家中。看着煤行的生意蒸蒸日上,她也不禁有些晕陶陶了。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有经商天赋,虽然知道这其中李希所派的那些下属们要占去大部分功劳,不过心中却还是难免有些得意。
年节过去,冬季已经来临,天际也开始飘下鹅毛大雪,陈娇从马车上走下,有些瑟缩地看了看地上的雪。她一抬头,却看到家门口正有人拿着扫把和簸箕等物在扫雪,指挥者正是阿玉。
“阿玉,你在做什么?”陈娇奇怪地问道。
“二小姐。”阿玉应道,“刚才,夫人说,有贵客要来。所以让我把门前的雪扫一扫。”
“贵客?是谁啊?”陈娇更奇怪了。李希夫妇的朋友十分稀少,她和他们认识以来,除了公孙弘,没见过有别的朋友上门。
“奴婢不知道。”阿玉老实地摇了摇头。
陈娇并不期望从阿玉口中得到答案,她一问完,就向里面跑去。
“姐姐,是哪位贵客要来啊?”陈娇一看到坐在大厅的张萃就问。
“妹妹回来了啊?”张萃停下手中的女红,宠溺的看着她。
“是谁来了啊?姐姐,你快告诉我啊!”
“好!妹妹,可曾听说过缇萦夫人?”笑着为她梳理了一下头发。
“缇萦夫人?”陈娇皱眉想了想,不确定的说道,“之前药铺的帐目里出现过这个人的名字?她是谁啊?”
“妹妹,前事尽忘,难怪说不出夫人是谁了。”张萃微微一笑,说道,“妹妹可知道,文帝年间,曾经有一位奇女子上书救父的故事。”
缇萦,复姓淳于,其父是神医淳于意。淳于意本为太仓令,后辞官,行医于乡里。,有人诬告淳于意目无君上,淳于意被押解到长安,以待秋后问斩。淳于意生平只有五个女儿,临行之时,众女于囚车旁哭泣,淳于意因此大骂,生女无用,不如生男。
“缇萦夫人,就是太仓公最小的女儿。她听后十分伤心,便一路随囚车到了长安,给文帝陛下上书,表示愿意以身替父,并且请求文帝陛下废除肉刑,给罪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缇萦夫人就是贵客?她要来这里。”陈娇惊喜的看着张萃,觉得李家给她的惊喜真的是接连不断。孝女缇萦的故事,陈娇当然知道,当时看到这个故事时,陈娇还觉得特别解气,认为缇萦驳回了她父亲的生女无用轮,是个奇女子。
“不错。夫君幼时身体不太好。曾经被先祖托付给缇萦夫人抚养。所以,夫君一向视夫人如母。”张萃笑着点了点头,“只是,夫人一直以行医天下为目标,所以夫君一直未能将夫人接到府中奉养。”
“原来如此。”陈娇恍然大悟,“那么,药店帐目中经常出现的免费的药材支出,也是夫人拿去的了?”
“是的,夫人为穷苦人家看病,经常要自己贴上药钱。所以夫君就自己开了一间药铺,让夫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拿到免费的药材。”
闲话间,阿玉便来禀报说,少爷扶着一位老夫人来了。
缇萦在李希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看来大约40上下,显得十分年轻,从她的容貌可以看出,年轻时必然是一位花容月貌的佳人。缇萦和蔼的对着张萃和陈娇笑了笑。
张萃从位子上下来,打算给她行礼,缇萦忙上前止住她,说道,“你现在,可不比以前了。万事小心。行礼就不必了。”
接着,她向一旁的陈娇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皎儿吧。你姐夫都告诉我了。果然也是个标致的孩子啊。”
看着缇萦慈祥的面容,陈娇不觉鼻子一酸,想起了自己在现在的母亲。她忍住泪水,盈盈一拜,唤了声,“夫人好!”
“不用叫什么夫人。你和希儿一样,叫我二姨就好。”
“二姨。”陈娇乖巧的改嘴。
“乖孩子!”缇萦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一份竹简,“难怪公孙先生,对你这么念念不忘了。来,这个是他给你的信。”
“咦!”这对于陈娇来说的确是个意外的惊喜。没想到分别了数月的公孙弘竟然会托缇萦给她送信。笑着接过了信,陈娇兴奋的打开。
公孙弘信中写得十分简单,只是说,他面试天子时,被擢为第一,待诏金马门。现在已经在长安购宅,让陈娇有空时随李希前去游玩。虽然写得言简意赅,但是陈娇却能从中感受到公孙弘对她的浓浓的疼爱之情。
“谢谢二姨带的信。二姨是从长安来的吗?”陈娇看完之后,笑得脸如春花。
“是啊。”缇萦说这句话时,脸色略微有些不自然。堂中之人中,只有与她还不甚相熟得陈娇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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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书房
“二姨,你从长安来,有什么消息吗?”四人中有一人先开了口,那是李希。
“唉。你放心。娇娇的事情倒是没什么。”
“是侯府有事吗?”陈伏一开口就说中了缇萦的心事。
缇萦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次,是馆陶公主请我去长安,为侯爷诊治。”
“……”
“侯爷已经病入膏肓,只怕,撑不住了。”
一阵沉默之后,陈伏先开了口。
“连你也没有办法吗?”
“他生的是心病。药医不死人。我纵是扁鹊再世,能为他拖延了这么些年,已经是极限了。”
“是吗?”李希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的感情波动。他自己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虽然现在在长安生死未卜的那个人是他的生身父亲,可是在他心底却一直把陈叔当作自己的父亲。
“希儿,他到底是你父亲,你去看看他吧。还有你,伏……陈爷,毕竟主仆一场,你去见他一面吧。”书房里除了缇萦苦口婆心的规劝,李希,陈伏,张萃谁都没有再开口。
月光偶尔从云缝中钻出,照着地上这四个表情各异的人。
“他或许做错过。可是,他是个善良的人。你们谁都不能否认。所以,不要恨他。”许久许久,缇萦的声音悠悠地在空气中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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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堂邑侯府
“铿锵”器物掉落地上被砸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堂邑侯府中的每一个奴婢的心,在每次声音响起的时候都要不规律地跳动一下,越是靠近声响发出的那间轩室,就可以看到越多诚惶诚恐的奴婢。
“公主,不要这样。”董偃在一旁苦苦劝说。
馆陶公主刘嫖此刻已经没有了几月前的冷静和镇定,她正在将每一个举目所能见的东西砸碎以发泄心中的愤懑。
“你让我怎么冷静?”刘嫖被这个名义上的养子死死拽住后,在已经砸无可砸的情况之下便不再闹腾,反而开始向董偃大吼。
“公主,娘娘不一定会出事,你现在这样,万一被陛下知道了可怎么办啊?”董偃看到刘嫖安静下来了后,松了一口气,知道一切暴风雨都已经过去了,刘嫖的理智已经开始回炉到她的脑中。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省得他把我当作傻子来戏耍。”刘嫖冷冷地哼了一声,“为了保护身在离宫的前皇后的安全,所以让廷尉府的人去守着长门宫?因为皇后的情绪不稳定,所以连亲身母亲都不想见?笑话,他以为我刘嫖是三岁孩子吗?”
“这个,娘娘不是给您写了封亲笔信吗?”
“偃儿,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就算那笔迹学得再像,那也不是娇娇会写出得东西。我身为她的母亲,还能不了解她吗?”刘嫖在闹腾了一阵子之后,人也疲了,颓废地倒在床上。
“只可恨,我现在根本不能和那小子翻脸。刘彻,刘彻!”刘嫖咬牙切齿地念着侄儿的名字,神情狰狞。
“公主,您先宽宽心。现在这样,气坏了身子,多划不来。”董偃走到刘嫖的身边,小心地为她揉着太阳穴,“您看,堂邑侯为这事现在就躺在床上,您要再有个什么,对我们侯府来说,可是大灾难啊。”
“他?废物一个!”刘嫖拿起放在边上的酒壶,往嘴里灌,“以后他的事,你就别管了。要不是他一直不肯听我的,现在哪里会变成这样?”
“侯爷不肯听公主您的?这话可怎么说啊?”董偃被这句话给弄糊涂了,心想,那个懦弱的,以妻为重到连馆陶公主公然在府中养下他也不敢吭声的堂邑侯也敢违逆公主?
但是,刘嫖没有回答他,她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没错,堂邑侯府的实力绝对不止是现在她看到的这么一点。陈家入汉之前就已经是一方大员,后来归汉之后又不曾遭受过高祖高后的打击,文帝以来更是备受宠幸。这样的陈家,怎么可能只有现在进入她眼中的这点实力呢?
刘嫖狠狠的在躺椅上捶了一拳。如果陈家再强一点,她又何至于对卫子夫姐弟毫无办法。如果不是陈午这个废物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强硬,她又怎么会被动若此。混帐,混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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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陈午,剧烈地咳嗽起来,身旁服侍了他多年的老家人连忙上前将痰盂奉上。
“侯爷,您慢着点。”服侍了陈午将近一辈子的陈潜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小心地说道。
“陈潜,是你啊。”陈午已经昏昏沉沉了多日的神智忽然清醒过来,整个人似乎精神了起来,他拉着陈潜的手说道,“你服侍我已经快,快50年了吧。”
“是,奴婢是文帝十一年开始服侍侯爷您的。”陈潜卑谦地说。
“那个时候,和你一起服侍我的还有陈伏、元儿吧。”陈午的眼神迷离,依稀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现在他们都不在了,只有你,还在,还在我的身边。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陈潜担心地扶住他,想让他躺下。
“等,等一下。你让我把话说完。”陈午艰难的挥了挥手,“我,现在如果不说,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侯爷!”陈潜平静无波的脸上有了一丝不忍。
“我知道,你和陈伏不同于普通的家人。你们如果到了外面,也可以是一代人杰。只是,你们感念我们陈家的收留之恩才留下来的。”陈午死死地拉着陈潜的手,喘着粗气,说道,“爹,一直说我资质平庸,很多事情他都不让我知道,如果我不是他唯一的嫡子,这爵位轮不到,轮不到我来继承。”
“侯爷,没有这回事。您想太多了。”看着眼前这个汗流满面的男人,陈潜不忍,真的不忍。
“我也知道我担不起陈家的重担,所以对于我能力外的事情,我也从不,从不过问。”
“你和陈伏是我爹的左膀右臂,我一直,知道。”
“我知道你们,你和陈潜都喜欢,喜欢元儿。”
“可是,我强娶了元儿,又最终辜负了她,你们一定很恨我。是不是?”
陈潜努了努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这副模样,他心中很是迷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前这个悔不当初的男人,是那个曾经待他如手足的小侯爷啊。
“你不用骗我。如果陈伏不恨我,他就,就不会在那孩子死后,离开陈家的。”陈午摇了摇头,眼中有泪,“可是,如果我知道,我最后会辜负她的话。我一定不会娶她的。你相信我吗?陈,陈潜。”
“少爷!不要再说了”听陈午说起这些早已随风飘去的往事,陈潜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中。“少爷,你现在需要休息。”还是陈潜先从这回忆的幻境中清醒过来,看着面色如灰的陈午,赶忙阻止他再说下去。
“如果,我,我到了地下,你说,元儿会,会恨我吗?”陈午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陈潜的声音,完全留在了自己的世界中,他从枕下抽出一抹早已退色的丝巾,紧紧捏在手中,似真似幻的问道。
“不会的,不会的,少爷。”陈潜看他此刻的痴态,眼中不觉含泪。
“那就,那就好!”陈午的眼神渐渐涣散,握着丝巾的手慢慢的松了下来,头靠在了床头,丝巾顺着他的指缝滑落。
“少爷,潜哥,伏哥,你们快来啊!呵呵!”
“快点啊!”
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经常在梦中出现的少女,欢快如银铃的笑声,陈午觉得自己像当年一样追逐着她的身影,不断奔跑。
“元儿,等等我!”陈午最后喊了这么一声,眼睛盯在了虚无的远方,接着是沉闷的重物落地的声音,这个在自己的人生中享尽了世人所谓荣华富贵的男人,在这个明媚的下午,无声无息地去了。
“少爷啊~~~~”
凄厉的喊声从床头响起,直冲到了晴朗的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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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叔,今天的进货已经清点完毕了。我们回去吧?”陈娇从库房中走出来,对着陈伏甜甜的说。
“娇儿啊,记得到里面带些杜仲回去给你二姨。”陈伏正和乔掌柜商量着什么,头也没抬的吩咐道。
“知道了。”陈娇当然不会忘记,今早出门的时候,缇萦可是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为了替儿媳一般的张萃调养身体,一贯四处云游的缇萦终于肯停下脚步,留在李家直到张萃生产。这对于李希来说应该是个意外的惊喜。毕竟,以张萃0岁的年纪,即使放在现代也算得上是高龄产妇,如今有了当世神医缇萦夫人为之护航,当然要让人放心得多了。
初春的傍晚,仍然有几分寒意,阿娇斜靠在平稳前行的马车上,静静地向外面张望。可以看到有一些耐不住寂寞的花儿已经开放了。
“陈叔啊,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和乔掌柜仔说什么缗税的事情?”无聊得紧的陈娇回头找闭目养神的陈伏聊了起来。
“不错,今年的訾算又加了。”陈伏睁开眼睛,双目炯炯有神,大约是因为练过武术的关系,陈伏虽然已经年近60,看来却仍像是四十多的人。他是那种长相十分平凡的人,如果不是注意到那双眼睛,根本就不会有人记得住这张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脸。
“商贾车船以及六畜都是要征税。”
陈伏的这段话让陈娇想起了历史上武帝朝一个很有名的政策,即对商家克以重税,让商人为对匈奴的战争买单,也就是很为后世史家所赞誉的“民不益赋而天子用饶”的政策。但是,事实上武帝的这种做法,还是伤及了国家元气。但是,由于它符合儒家重农抑商的基本政策,所以一直以来对这一政策都是赞誉多于贬黜的。况且,在儒生们看来,商人身为下民,为国家出钱出力是理所应当的。
“这么说来,以后我们如果继续坐马车,就要被征税了?”陈娇歪着头,看着陈伏,“陈叔是觉得加得太多了吗?”
“不,不是。我在想另外一件事情。”陈伏摇了摇头,“彭城中的商家有不稳的迹象。”
“什么?难道他们敢抗税?”
“抗税?不,他们不需要这么做。只要众家联手,抬高物价就可以了。”
不错,的确无需反抗,只要众家联手,一起将物价抬高,到时候民心不稳,社会动荡,朝廷自然可能要让步。但是,如果朝廷的选择不是让步的话……据陈娇所知,汉武帝刘彻从来不是一个害怕流血的和平皇帝。想到这些后果,陈娇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陈叔,不可以……”陈娇抬头想要劝阻陈伏,却发现他正满脸笑容的看着自己。
“娇儿放心,我们李家是不会参与其中的。”陈伏显然知道陈娇想要说什么,“他们无非是看准了皇上一心征伐匈奴以及皇上和诸侯王不和这两点才敢如此行事。真是可笑,明知道皇帝征讨匈奴的决心却还做这等事情。难道不知道,滚滚前进的车轮会把一切在路上的障碍碾碎吗?再说诸侯王,百年之前,哪里来的这些王爷?承平太久,就容易把这些依靠着皇帝的封赏才会拥有的封地王位当作会永远存在的东西。愚不可及。”
看着陈伏安闲若素的样子,陈娇提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如今你经营的彭城煤行也已经是我们彭城的一大商户了。可能这几日会有人找到你哪里去。原本我和你姐夫还想提醒你一下。现在看来,是不用了。”陈伏笑眯眯的看着陈娇,对于这个有着皇家血统,却深知人情世故的嫡小姐满是赞赏。
两人正说话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驱车的陈奚用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陈爷,是潜爷。”
陈娇明显感觉到陈伏的神色立刻凛然得有些吓人,他撩开帘子,看到马车前站着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那人身上刺目的斩衰丧服提醒着陈伏一件他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陈娇觉得陈伏的身子颤了颤,随后他很快跳下车,将来人抱住,低声喊道:“二弟。”
这一天起,李家便多了一号人物,陈伏的兄弟陈潜,一位妻子双亡,来投奔兄长的可怜人。为了表示对潜叔妻子的敬意,李府诸人也开始为其服丧。其实假如陈娇对于古代的丧礼了解得更多一些的话,她就会知道,所谓的斩衰丧服,是只为直系亲属穿的。然而,初到古代,接触的人也仅限于李府众人的陈娇,此时对于自己这个躯体的生父之死,还一无所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