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圆方丈与河村瑞贤两个人在午后登上了东方号,距离很远的时候,就嗅到了浓重的桐油和石灰的味道,这说明这艘船的维护是很好的。
在进入船艉楼的时候,河村瑞贤看到了楼梯口两个持有武士刀的男人,他们的皮肤黝黑,但还是月代头的发式,以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盯着自己,让河村瑞贤的的心中升腾起一阵冷意。
“你们是日本人吗?”河村瑞贤用日语问道。
两个人不予理会,眼神之中似有怨毒,河村瑞贤在唐沐的催促下登上船艉楼,经过那二人时,瞥见了他们脖颈里悬挂的十字架,河村瑞贤知道,这二人肯定是当年岛原之乱后,流落南洋的切支丹武士。
二人进入了一间巨大的房间,收拾的干净利落,地图、刀枪、武器,一进入房间,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些事务。
这完全不像一个商人的房间,应该属于一位将军。
“很抱歉,船上地方狭小,也没有精美的茶具,但茶很不错,二位请。”李肇基眼见士兵端上茶水来,对来访的二人说道。
真圆是福建人,河村瑞贤长年与来日唐人打交道,所以三个人直接可以用汉语交流。
“真是不错的茶。”河村瑞贤略显紧张,毕竟他只有二十多岁,但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却泰然自若。
“是吗,可惜,这些茶原本要卖到长崎,让所有的日本人都有机会享用,但现在似乎没这个机会了。”李肇基淡淡说道。
他说话平淡,似乎双方的关系还很正常,但陈四安已经忍不住了,直接问道:“大师,河村先生,我想问问,我家少爷,此时如何了?”
李肇基也说:“是啊,二位,我的船,我的人,我的货怎么样了。”
河村瑞贤说:“在昨日的冲突中,伶仃岛号上总共有十四人死亡,而日本一方有四人死亡,幸运的是,陈怀玉先生安然无恙,只是略受惊吓。现在伶仃岛号已经靠港,货物全部登记造册存储入库,非常安全。”
李肇基微微点头:“陈先生还活着,那么这件事还有挽回的余地。”
河村瑞贤长出一口气,说道:“李先生,我代表长崎奉行,马场利重大人前来。对于昨日发生的冲突,大人也很遗憾,他派遣我们前来,是想问问,您的诉求是什么。
大人希望,友好的,和平的,解决这件事。”
李肇基早有准备,把一份协议递给了河村瑞贤,说道:“我的诉求全都在这里。”
河村瑞贤打开书册,发现那是一份拟定好的合约,上面写明了李肇基的诉求。
首先就是归还人质和货物,全部归还。其次就是对人员损伤进行赔偿,李肇基按照商社的规定提出的赔偿,每个死者要得到二百两的赔偿。
其次就是惩治凶手,协议之中明白点出了郑泰和施琅的名字,要求交出二人和他们的属下及船只,但李肇基也提出,在昨天的冲突之中,明显有日本的水军关船参与,李肇基要求知道,为何日本水军会参与针对商社的军事行动,是谁下达了命令,并且要求找到对此行动负有责任的人,加以惩处。
最后则是贸易,东方商社仍然愿意在此事顺利解决后对日本贸易,但贸易的条款要与此事的解决方案并做一起商定签约。
李肇基要求长崎奉行把长崎港外的伊王岛作为租界长租给商社,商社可以在上面构建商
馆、码头、仓库在内的建筑,并且构筑炮台等武装,驻扎军队,与长崎方面进行自由的,不受任何限制的贸易。
河村瑞贤看了这些条款,感觉口干舌燥。
郑家在日本颇有势力,日本的对外贸易仰仗于郑家,交出郑泰实在是强人所难,而交出所谓日本有关人员,那几乎直接要马场利重负荆请罪,作为长崎最高长官,马场利重怎么肯。
至于割土贸易之事,更是难以接受,也无前例。
试想,如同荷兰这等海上豪强,在日本也只有一座备受监视的出岛进行贸易,一个小小的商社,怎么可能得到如此待遇呢?
河村瑞贤原本还带来了马场利重的一些条款,此时却不敢说了,他捏着协议书,豆大的汗珠滚落。
“河村先生可知道,中国有一句话,叫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虽不代表一国,但也知道这个规矩。您只是使者,长崎奉行的喉舌,我断不会为难你。”李肇基宽慰说道。
“是,李先生的仗义豪侠,贫僧早已知晓。”真圆微笑说道。
李肇基说:“哦,是吗,大师怎么知道的?”
真圆说:“我寺香客之中,魏之瑗先生尚在前列,魏先生来长崎贸易,也多住在我的寺庙里。”
“是吗,我与魏先生也只是萍水相逢。河村先生,你莫要误会,魏先生可不是我安插进去的细作,你们不要伤他。”李肇基说。
河村瑞贤连连说道:“决然不会,我只当做没有听到此节便是,若说给奉行大人,或许真的伤了魏先生。实在是李先生这条款,过于苛刻了。”
李肇基笑着说:“河村先生,奉行大人如何说的?”
河村瑞贤眼见李肇基如此诚恳,虽然条款苛刻,但为人却不狂傲,于是也不拿捏,把马场利重交代的条件说了一遍。
马场利重愿意为昨日的冲突进行赔偿,而且赔偿的价码比之李肇基要求的还要高,反正钱由郑泰出。
但马场利重不想交出任何一个人,无论是奉行所还是郑家人,他想要用大额的赔偿解决一切麻烦。东方商社还可以进入长崎贸易,只不过不用全部进入,可用一艘船接驳。
马场利重的意思很简单,他希望无声无息的解决这个麻烦,解决之后,最好各方就当做无事发生。
李肇基听完,笑着说:“显然,我们之间的条件相差太大了,所以河村先生,请你把我的协议书交给马场利重大人,如果他同意的话,就请在上面签字,我们就都会获得美好的未来。
当然,我给他五天的时间考虑,在五天之内,除了郑家的船,往来贸易的唐船、洋船都可以自由进出,但日本的船只,不许进出,只要被我的船只发现,就会进行攻击。
如果他问我为什么这么强硬,你告诉他,昨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的过错,我需要一个公道,而公道就是,犯错的人为此付出代价,而受伤的我,需要得到相应的补偿。”
河村瑞贤无奈点头,而李肇基又问:“难道说长崎奉行和郑家人,没有提到郑公子吗?”
“奉行大人还是希望您可以保证公子的安全。”河村瑞贤连忙说道:“如果可以,我们今天就可以交换,用陈怀玉陈公子,交换郑森郑公子。”
“不用交换,河村先生,真圆大师。”李肇基对二人说道:“如果交换,郑公子岂不是我手中的人质了吗,我与公子诚心相
交,此事与他毫无瓜葛,如何能让他当人质呢?”
“那您的意思是?”真圆大师问道。
李肇基走到他耳边,说了两句话,而又走到河村瑞贤耳边,又说了几句话,就放二人离去了。
“他们回去的路上说什么了吗?”李肇基问向郭旭,是郭旭把二人送至长崎港的冲口,而故意没有让二人做日本的巡船,以表示双方地位的平等。
郭旭说:“他们用日语说的,我听不懂,只是争吵了两句,但更多的是无奈。
大掌柜,刚才您给他们耳语的什么。”
“我跟他们说,只需要郑泰和马场利重出一份说明昨晚冲突的书信,说明始末原委和责任明细,就可以把郑森给换过去。”李肇基说。
“跟另外一个人说的又是什么呢?”郭旭点头之后,又问。
李肇基呵呵一笑:“说的也是同样的话啊。”
郭旭不解:“既然是同样的话,为何要分别耳语呢?”
李肇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自己想吧,要是能把这件事想明白了,那你就算是有长进了。”
郭旭蹲在甲板上,点了一根烟,一边吸,一边想,唐沐等人见他愁云惨淡,凑上来询问,闻听之后,个个陷入沉思之中。
其实李肇基用的就是阳谋,郑泰不敢拿郑森的安全开玩笑,而马场利重典型的想息事宁人,因此二人必然会商议如何出具一份说明的书信,把郑森先换回去。
但如何划分责任,又是一个大难题,谁知道李肇基会拿这封信去哪里呢?郑泰怕他送去给郑芝龙,而马场利重担心这封信出现在江户城。
所以二人肯定会在辞藻上下功夫,但问题在于,这件事的始末原委,李肇基也有猜测,知晓一些,不能乱编,他的态度又表现的如此强硬,信中不承认责任是不行的。
而李肇基又是分别耳语的,马场利重和郑泰可不会相信李肇基说的是一样的话,他们只会猜测,李肇基给了二人不同的条件。
二人便是陷入了囚徒效应之中,在一起时,二人肯定会出具一份使用了春秋笔法的信件,尽可能的把这件事描述成误会,而在私底下,肯定还会各给李肇基去一封信,说明原委,并且把责任全都推给对方。
而无论什么人,看了这三封信,一对照,也就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或许二人相互之间也能猜到对方会给李肇基一封密信,但很无奈的是,阻止不了对方,而且如果对方去了信,自己却没有写,那责任肯定是自己的。
“大哥,你说日本人会答应我们的条件吗?”陈六子问。
“当然不会。”
“所以那份协议只是漫天要价了?”陈六子笑着说:“你的底线是什么,能不能跟我说说,我抓耳挠腮,也是好奇的厉害。”
李肇基说道:“你以为呢?”
“我估计,郑泰和马场利重算了,交出施琅就足够,在长崎港附近谋一块地贸易也不行,但我们泊船的福江岛不错,在那里设立一个据点挺好。怎么样,我猜中了几个?”陈六子问。
李肇基竖起一个手指。
“就一个,哪一个?”陈六子眼睛瞪大。
“一个也没中。”
“那条件是什么?”
“所有的条件都是假的,我就不想和平解决,六弟,这只是一个姿态,准备战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