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斗谷”虽被沉家军的斑鸠铳巨响所震,但从贼十年的他早已看澹生死。
本能告诉他,到了这时候,马入夹道不得回头,只有死冲到底了。
“官军的火铳装填很慢,快冲!冲得越快越安全!”
他身边的骑兵也都是积年陕西老贼,跟着刘希尧从老家辗转杀出来的。短暂的惊慌后,发现身边也没几个战友坠马,便激起了他们愈发的凶顽,冲锋得更加决然了。
“看来这支骑兵是贼军精锐了,铁甲率应该不低,用霰弹才打死这么点人。”对面的左子雄放下望远镜,手心也微微见汗,却不是害怕所致,只是紧张和兴奋交织的正常生理反应。
刚才大致扫了一眼,一阵排枪过后,只有约摸十余名骑兵坠马,还有稍多一些的战马被击伤击毙。
两百四十根斑鸠铳用霰弹一轮齐射,加起来才有效命中三十几个目标,也就八分之一。这数字显然比之前测试的时候要低不少,左子雄很快判断出是这些骑兵披甲率比较高。
这个判断确实没错。
在刘希尧这种三流贼军中,普通部队只有哨总以上军官有铁札棉甲。到了老营嫡系里,可能会普及到基层军官。
而到了最心腹的骑兵部队,连伍长都有装备。对面这一千人出头的骑兵,竟能凑出三四百副铁札棉甲,是刘希尧的老本所在。
披甲骑兵列队冲过一百二十步(160米),所需时间也就不到三十秒。步兵则要慢上一倍,大约五十几秒。
所以仅仅六七秒钟之后,骑兵堪堪冲到阵前百步之内,就又遭到了一轮弹雨的袭击,这次上阵的是装药四钱的鲁密铳。
听到枪声时,一斗谷的骑兵再次慌乱了一下,显然是被官军的火力密度吓到了。
这一轮的杀伤效果,实际上反而比前一轮还低,主要是鲁密铳的火力比斑鸠铳弱得多。
流贼骑兵只死了不到十个,还有差不多十余人坠马,引起的慌乱和队形混杂却远比第一波还厉害。让一斗谷多花了几秒钟重整队形,甚至还不得不挥刀砍死两个掉头当逃兵的老弟兄稳住士气。
这一拖延,至少为后续左子雄多开一排枪提供了时间。
八十步时,第三轮枪再响,这次贼军反而没那么怕了。他们已经反应过来:官军用的是叠进法,每次用的枪都不一样,只有刚才第一次齐射的枪威力最大。
可惜,随着官军在五十步外的第四轮齐射,流贼骑兵刚刚重建起来的胆色,很快又被打落谷底——刚才一百二十步外开火的那批斑鸠铳,已经重新装填好了弹药。
“砰砰砰——”震天巨响再次轰鸣,彻底让一斗谷开始怀疑人生。
“这不可能!官军重新装弹怎么会这么快!骑兵冲七十步这点时间,他就能重新开枪了?”
这个念头在一斗谷脑中只是一闪而过,压根儿没时间多思考。
在看到火光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凭着一股本能的危险嗅觉,勐一个镫里藏身,伏低身体尽量躲在战马的遮挡范围内。
同一瞬间,他只觉露在战马外侧的那条大腿,似乎被什么东西叮了一口,凉飕飕地直接穿了过去。痛觉还未传来,耳边倒先听到了枪声——
子弹刚出膛时的飞行速度,远比音速还快。可惜五十步的距离,只有不到0.2秒的时间差,人类神经几乎反应不过来,所以触觉和听觉几乎同时袭来。
他的大腿外侧已经被一颗铅弹打穿了一个小洞,要不是弹丸直接穿透出去了,怕是不死也得残废。随后他的战马也一声悲嘶,翻滚着倒了下来,显然是刚才他镫里藏身时,战马帮他挡了更多弹丸。
这一轮斑鸠铳,杀伤力着实可怕,至少毙伤了八十人之多,几乎三枪就能打死一个。
中近距离上的霰弹火力全开,就是这么凶残。
如果换成独头弹,哪怕枪械本身精度再高也做不到——还别不信这个邪,打过吃鸡的都知道,对付60米外的移动靶敌人,哪怕给你一把98K,打完五枪都不一定狙得中。
弹头数量、火力密度,才是真正的王道选项。
哀嚎终于在贼军骑兵中响彻传播,士气已然大泄。要不是乱中没人知道一斗谷已经倒下,怕是直接崩溃都有可能。
好在这些人都从军多年,知道这时候后退只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白白多挨更多轮枪子,否则怕是直接军心崩溃都不足为奇。
“不愧是积年悍匪,经验很丰富嘛,这时候都还脑子清楚,知道只有往前才有活路。”
左子雄也不敢托大,吩咐第二排的鲁密铳赶紧最后放一轮抢,然后全部从甬道之间退后,让长枪兵列队迎击。
鲁密铳放完枪后,贼军骑兵还剩三十步远,理论上还能再放一枪,可那样会导致火枪手来不及后撤、长枪兵来不及补强阵型甬道,总的来说绝对会得不偿失。
或许只有等刺刀被发明、火枪手可以不用后退、就地上刺刀反打骑兵,这种遗憾才能彻底弥补吧。
左子雄果断放弃了最后一枪,换取长枪队列阵列得更有余裕。
一千人出头的贼军骑兵,被五轮打击直接毙伤了足足二百多人,只勉强剩下八百多,一头撞向了长枪阵。
“杀!”经过一个半月训练的黄州团练兵,也爆发出了从众的勇气,神经麻木地机械捅刺着手中的长矛,许多人脑子都是一片空白。
“我军的火铳手已经毙了那么多贼兵了!我军必胜!”
好多人脑中不是不怕,只是被热血鼓噪激起了从众心理,觉得自己站在了强者一方,胜利者一方。这种信心,对于新兵极为重要。
刚才短短几十秒内,敌人淋漓的鲜血,一路倒毙的尸体和战马,都强化了这种心态。
“杀!杀!杀!”一次次双臂奋力贯刺,面对鲜血喷涌视若无睹,反而激起了一股痛打落水狗的兴奋。
贼军骑兵的第一排,几乎全部撞在枪阵上,非死即伤,虽然也撞翻了对面百十号长枪手,却丝毫没有动摇团练兵的阵线。
第一排的长枪手倒下,立刻有后排补上,他们或许是新兵,但他们只要知道自己站在胜利者一方,这就够了。
华人,自古都是最喜欢从众、慕强、随大流的。
意志不坚定的新兵尤其如此,所以必须在肉搏前先表演一场削弱、单方面残杀敌人的大戏。
一旦新兵们内心真心以为自己是在打顺风仗、欺凌弱小,他们能爆发出来的潜力,完全不亚于精锐老兵。
新老兵的真正差距,得在打逆风仗的时候才能体现出来。
贼军骑兵几十个几十个的倒下,或坠马陷入步战。
后排刘熊率领的“骑马步兵”,堪堪要赶到战场,增援一斗谷的骑兵。
但左子雄这边刚才后撤的斑鸠铳火枪队,也已经重新做好了准备。虽然火枪不比弓箭,没法进行抛物线曲射。
但沉家军毕竟是防守镇子,地形的优势弥补了这一缺憾。
战场北侧的土围木栅和哨楼上,很快有斑鸠铳手开始居高临下、越过两军头顶朝着贼军后排平射开火。
霰弹的自然散布,能让一部分下坠的弹丸,伤到百十步外的敌人后军。这种打法最稳妥,虽然会浪费掉至少一半多的弹丸,却不会误伤自己人。
贼军只能在两军接触面上肉搏输出,沉家军却能正面扛住、立体输出,持久作战力高下立判。
刘希尧不是没有火器,只是刘熊今天带来的骑兵部队没有火器。仓促之间后排挤不上来,也只好拿弓箭跟沉家军对射,勉强维持一下士气,显得不是在单方面挨打。
慌乱之间,有些贼军骑兵军官随机应变,倒也想侧翼迂回、包抄摧垮沉家军阵型。
可往左迂回的部队没走几步,就被蕲水岸边的泥泞滩涂陷住了,机动性大减,成了被动挨打的活靶子。
有些战马甚至直接踩在泥泞的流沙坑中,失蹄把骑手甩飞出去,摔得筋断骨折。
“少主,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这些沉家家丁根本冲不动啊!长枪兵列得那么密集,左右还有河和土围子,骑兵没法迂回,就是白白送死!我们肯定是中计了!”
刘熊在阵后正看得六神无主时,一斗谷被心腹亲兵扛着退了下来,哭诉着求刘熊当机立断撤退。
一斗谷大腿侧面被浅浅地打了一个小洞,万幸子弹穿出去了,还不至于有死亡风险。
刘熊咬紧牙关,部队的伤亡也确实可怕,再打下去怕是直接就要崩溃了。他唯一的指望就是对面士气先崩,可对面显然远远不会崩。
“那个带兵的官军将领,到底怎么鼓舞士气的,为什么被我们的骑兵反复冲他们不会惧怕溃散!”
他就这么一犹豫,流贼骑兵终于自行崩溃了,根本不需要等他下令撤退——哪怕再死硬的老营精锐,当死伤两三成之后,敌人还完全看不到松动迹象,崩溃再正常不过了。
更何况,这些部队是赶了一通宵的路,急行军过来拦截的。也就拼着刚才那口气赌一把。发现官军士气高涨根本不怕他们,贼军这口气泄了,也就彻底崩了。
“撤!快跑!”刘熊手忙脚乱,骑着马当先逃跑,先退了三四箭之地,收拢残兵搜集驮畜马匹驴子,径直往蕲水上游方向逃窜。
左子雄唯恐有诈,倒也不敢立刻追出镇子——一旦离开镇子,到了开阔地上,左右两翼就能被敌骑迂回了,到时候他的一千长枪兵一千火枪手,能不能挡住四面八方的顽贼,就不好说了。
稳重起见,他在贼军退出五六十步远后,才让长枪队赶紧变阵让出甬道,让火器兵分批上前放了一轮火力,两军才脱离接触。
逃跑过程中挨的这八百枪,至少又带走了百余条贼兵性命。
“不许追!敌军是拂晓来袭,还不知道远处有没有大队伏兵呢,等天色彻底亮一点,我派出斥候搜索完其他方向,再做定夺!让士卒们歇息喝水先,准备朝食恢复体力!”
左子雄有条不紊地下令,安抚住了手下跃跃欲试抢功劳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