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树人在此番出征前,曾经跟老婆信誓旦旦承诺过:
野战基本不亲自督战,就怂在合肥城里。如果野战赢了,能反击,最多也就在中都凤阳光复后,进城逛一圈,算是视察,但绝不过淮河,不去淮北。
这番保证,前半部分早已被朱树人突破了,此前淝水之战,他可是全程亲自督战的。
好在保证的后半部分,他还有机会遵守。
这不,凤阳城光复后的第三天,
明军仅仅是把满城的残尸草草归拢到一起,点了几场巨大的火堆,还把城内被战乱毁掉的破屋断折梁柱、都拉来当引火燃料,把大部分尸体集中粗略焚化,随后在城外挖几个大坑埋了。
等他们把卫生工作稍稍搞得勉强能看的过眼、进城不至于被大概率传染瘟疫,朱树人就轻装简从进了凤阳,搞了一个简单的阅兵式,算是视察一下这座新光复的大明中都。
“这城池都毁成这样了,还不如打扫干净另起新城呢,实在是太惨了。”看到到处的断壁残垣和血腥遗迹,朱树人也是忍不住掩鼻皱眉。
清军在最后的混战中,显得异常嗜血狂暴,毕竟当时博洛和岳乐麾下还有三四万人呢,在被挑起城中内讧、满汉互屠后,不甘就此败退的清军,当然会狗急跳墙,疯狂屠戮。
这种战斗还难以分清敌我,双方犬牙交错,杀红眼了之后,神经紧绷到错乱,完全就是见人就杀。
尤其是最后知道自己不得不败退时,还为了泄愤额外狂屠一把。凤阳本就是大明的中都,那些清军将领都是知道这儿对于大明的意义的,他们肯定不愿意把一个完好的城池留给大明。
在鞑子看来,任何对大明有政治意义的重要城池,如果不得不放弃,而且是可以突围放弃的,那都该焦土化。
旁边的曹变蛟和黄得功知道王爷悲悯,也只能是尽量设法出言排遣:
“王爷仁厚,但鞑子凶残,有些事情是不能避免的。好在淮南已尽数重归朝廷旗下,战死的袍泽和无辜的百姓,也足以告慰了。”
朱树人捂着鼻子:“最终歼敌大约多少?有估算出来么?”
黄得功:“凤阳城最终突围去淮北的,估摸有两万人,清军战死被俘投降,大约在两万六七千——
其实,其中至少一万多人,是被逼反的汉军旗正黄旗,和满人互相杀戮造成的,只有一小半,是朝廷大军进城后追缴残敌造成。
这次,末将等倒是不敢居功,耿仲明那老汉奸,最后事情败露,为了自保,确实非常顽强,狗急跳墙。在耿仲明死前,他的部队死伤大半,也杀了好几千满人精兵。
尤其是博洛岳乐兄弟亲统的满人正蓝旗,是鞑子派出的部队中,火并最激烈的,他们原本是得到了命令要诱杀耿仲明,最后提前败露直接变成了全面厮杀。
这些鞑子骑兵如果在城外野战,倒是能发挥出很强的战力,但也是天佑我大明,这些部队最终被耿仲明拖住,在城内巷战中消耗掉了,实在是大快人心。”
朱树人满意地点点头,算是摸清了凤阳战役前后隐情。
然后,曹变蛟又在旁边补充说明了一些情况。无非是说最近这两天,怀远、临淮的清军在得知凤阳被攻陷后,也都弃守了那俩再无战略价值的县城,直接以残部仓促北渡淮河,逃往归、亳,与博洛、岳乐会合。
满打满算,清军在凤阳战区最后逃生的生力军,无非在三四万之间。
当初阿巴泰带了超过十五六万的主力战兵,加上若干二三线的守城部队、壮丁,最后连番血战只剩那么点人回到淮北,实在可以说是惨不忍睹了。
回去的部队只占到了两成多,七八成都覆灭了。
后世安徽地区的淮南部分,至此彻底被大明光复!一个县都没落下!
而清军损失如此之惨,还尤其表现在其嫡系的满人骑兵部队,屡遭重创。
此前淝水之战死了九千人,后来历次追击战、破营战,加起来也有两三千折损。
这次凤阳混战,仅剩的战斗力还算可以的正蓝旗,也一下子又折损好几千。前后算起来,正蓝旗的总伤亡也已超过一半。
只不过正蓝旗不比两白旗,毕竟两白旗的现役人马三年前全灭重建过一次,连预备役人口都快凑不出来了。而正蓝旗当年没全灭,这次回去还能挤一挤四十来岁的退役老兵重新补上。
满人三个旗全加起来,活着回去的骑兵部队勉强只剩了一万人出头,不可谓不惨。剩下两万多汉蒙军,也是离心离德。
博洛一口气逃回归德府的治所商丘县,拒商丘死守。而派遣了其兄长岳乐驻扎亳州,试图重新组织起新的防线。
而亳州与凤阳县之间,按说足有二百七八十里路程,中途还有一个无险可守的蒙城县。清军当然不会在蒙城停留,而是撤退时直接选择了焦土策略,
见村就杀,见城就屠,直接把蒙城全城不愿当兵不愿跟着大清撤走的统统杀光,物资能带的全部带走,带不走就烧光,以免资敌大明——
这倒不是清军突然变得更残暴了,而是蒙城、亳州这些名义上也是属于凤阳府境内的,清军原本能拿住大明的中都,当然希望以此为跳板。但现在被大明的卑鄙无耻挑动内讧奸计弄得那么惨,他们当然也要把愤怒发泄到大明中都百姓头上,得不到就毁掉。
对于其他没有政治意义的州府,清军还不至于做到那么狠。
于是后世从怀远到蒙城到涡阳,沿着涡水两岸二百里路,几乎被奔逃的清军杀成了半无人区。这么做显然也是为了给明军后续追击制造后勤障碍,让明军无法因粮于敌,沿途什么都得不到。
要不是大明的骑兵后续有追击驱赶,让他们没法好整以暇慢慢杀,看到大明骑兵接近就得立刻赶路继续往西北逃窜,怕是这种杀戮还要多持续好多天。
追击的明军将士看到沿途百姓的惨状,自然也是同仇敌忾,愈发仇视鞑子,勐追不舍,只要能追到的敌人就全部杀光、不留活口俘虏,反正双方都杀红了眼,对那些屠戮无辜百姓的敌人没什么好留手的。
后方的明军高层将领们,摸清前方这个情况后,也是士气高涨,纷纷请战,希望朱树人进一步指挥部队全面北渡淮河、乘胜追击,把归德府也拿下,正式把战场推进到河南省境内。
然而,这份过于乐观的计划,却被朱树人稍稍泼了泼冷水:
“不可鲁莽!我军现在是连战连捷不假,可连续大战,物资损耗已经到了极限。既然清军已经一口气远退了二百七八十里路,还在半途制造了二百里宽的焦土无人区,我们全力进攻如何保障后勤?
既然已经把清军的屠杀焦土部队驱赶远了,清军也暂时停下了杀戮,不存在速进拯救百姓的问题,那不如就此先缓口气。
我军火器众多,对补给的要求是非常高的,一旦连战推进,枪弹炮弹火药枪械得不到补充维护,战力便会骤降数成!
尤其此前为了利用敌军内部隐患、假装强攻怀远等地、实则迂回偷袭凤阳。我军在怀远前线的羊攻火力准备,那都是实打实地消耗,要多久才能把炮弹补给回来?
淮南战场的后勤条件、运河水利,是我军自己休整了两三年之久,才建设好的,所以在淮南作战后勤补给如臂使指。
一旦到了淮北,那儿都是被清军残害多年的烂地,而且清军后方穷困,根本不指望从北方往南运补给,淮北清军的粮草都是就地解决的,他们也就不需要完善的漕运体系,这几年根本就没修过河道。
我军这种极度依赖补给的打法,不能贸然从这儿形成突出部,否则挫动朝廷锐气,非同小可。”
朱树人这番道理,后世之人肯定一听就懂,越是先进的部队,越是吃后勤。
而善战的将领也都知道,外行看战场,内行看后勤。
尤其类似“范弗利特弹药量”的打法都试水过了,可不得慢慢等回蓝。
当然,这些道理古人就没那么深刻印象了,所以朱树人不得不又换了个角度,侧面强化左证:
“诸位就算读书少,前宋岳武穆的典故总知道吧?当初岳武穆要北进河洛,光复汴梁,赵构秦桧是如何构陷他的?
还不是让其他南宋诸军退却,然后说岳武穆在淮西已成孤军深入敌后之势、会被金兵包围,才一天之内十二道金牌逼他撤兵的?”
朱树人提到岳飞,曹变蛟黄得功等虎将自然是来了精神,但他们也忿忿不平:
“前宋君臣不过是一群无耻之徒,陷害忠良。我大明如今圣天子在朝,对王爷用人不疑,按《三国志》上那句什么话说来着,就是‘心神无二,君臣之至公’,又何必多虑?”
曹变蛟他们读书确实不多,但热门的《三国志》还是会掉几句书袋的,便不约而同把隆武皇帝对朱树人的信任,比喻成刘备对诸葛亮的信任。
见这些勐将们一时还没琢磨过来王爷的深意,旁边的幕僚顾炎武就帮他开口:
“诸位将军稍安勿躁,且细细琢磨王爷的意思:赵构、秦桧固然无耻,但他们也没法无缘无故召回岳飞,是先造成了‘岳飞已成孤军’的既定事实,这说明形成孤军本身确实是很危险的。
所以为今之计,我大明要避免中路形成孤军,就得指望东西两路也趁机齐头并进,把两淮战区的战略纵深整体变厚,把整条战线齐头并进往北推,岂不是胜过直捣商丘、汴梁?
何况商丘、汴梁等地对我大明并无特殊意义,不比当初前宋要急于恢复故都,还是稳扎稳打的好。
再说,前宋两次想要冒进恢复,最后是什么下场,将军们都忘了么?靖康之前,童贯号称复燕,却仅仅维持了一年,反而让金人看透了北宋的腐朽虚弱。
百余年后,宋蒙灭金时,宋理宗又急于‘端平入洛’,结果只光复汴梁不足一年,却让蒙古人看透了南宋的虚弱。这种事情,不可为了某个战略目标,孤注一掷的。”
顾炎武这样帮着解说,才算是彻底劝服了大家继续立功的热切,让大家能有耐心稍等其他战线的战友追上来。
黄得功心有不甘嗡剩嗡气追问:“请王爷指教,朝廷下一步,当以何路人马攻势为先?末将留在这凤阳,可有其他求战的机会?
若是没有,能将本部兵马调去其他战场助战么?末将并非不听调遣,只是想多些战机,为国多立功勋!”
朱树人虚抬一手,示意大家都稍安勿躁:“放心,有机会本王自然会一碗水端平的,还怕没仗打?
至于具体的安排,我合肥战区,原本是三路居中,现在先行取得了突破。按原本的计划,下一步应该就要东路军出击、突然从淮安北渡淮河,
把淮安府位于淮河以北那部分领土,彻底收入囊中,再从邳州沿泗水北进,在东路直捣豫、鲁、南直三省要冲的徐州!
拿下徐州之后,往东一直到大海,都可以把战线推到山东边境,北边还可以与在登来山区流窜的刘泽清呼应,把东海战线彻底连成一片。
而且我大明相比于鞑子,有绝对的水师之利,如果从西边主攻的话,水师之利无法发挥。从东路主攻,却能水路配合,总算稍稍激进深入,也不虞被鞑子切断、包围,至不济还能退往海州(连云港)沿海,如此则立于不败之地。”
朱树人一边说,一边让人拿来地图,直接在上面比划了一番。
如今随着凤阳被收复,淮河中段在凤阳附近本就有一段往北拐,形成了一个凸出部。如果东边的明军也能一样给力,快速北进,就能把这个凸出部拉平,一直往东拉到大海边。
而且徐州也算是南北要冲了,一直打到徐州,才算是略微有险可守,从此再往东北,可以依托鲁西南的山区,包括泰山、蒙山还有巨野泽的沼泽地带。
如果不能一路打到徐州,这半途的宿州、邳州是无险可守的,就算从淮安渡过了淮河,也会处处漏洞。
所以淮河下游,不北渡则已,只要北渡,就必须一口气至少推进到徐州。
诸将都是知兵的,看着地图略一琢磨,就不得不承认王爷的看法很正确。
旁边的顾炎武见大家统一了意见,才继续帮衬着解说:“而且我军原先在西路,就摆下了重兵,这一两个月,张总督和阿济格一直在相持拉锯,鞑子在西路必然也准备充分。就算强行令张总督组织反攻,也打不出突然性。
而在东路,鞑子没有进攻,我军也一直很是安静,并未表现出威胁,如此若是突然动手,才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眼下敌军对东路的提防已经降到了极点。按照我军整理总结的战俘供词,战前鞑子在淮安方向有满达海、尚善、耿仲明、孔有德四部人马驻防。
而淝水之战前,尚善和耿仲明就被调来了,只剩下满达海和孔有德。此番耿仲明直接全军反正,跟鞑子厮杀到两败俱伤,其他鞑子各部也损失惨重。鞑子后续肯定会担心我们北进归德,说不定还会继续从后方和淮安两个方向,抽调兵力增援归德。
如果淮安、徐州的兵力进一步变薄弱,东路的偷袭就更容易得手了。”
众将听了这番解说后,不由眼前一亮,黄得功反应最快,立刻请战:
“所以……凤阳这一路不再进攻,只是说不再真正主攻?但羊攻诱敌的任务还是有的?不然怎么给归、亳清军更大压力、逼他们把更多徐州守军抽过来?末将愿意担任羊攻亳州的任务!请王爷恩准!”
这一次,朱树人果然没有拒绝:“要羊攻可以,但一定不能冲动,不能贪功,心里要时时想清楚,自己是去做什么的。
眼下凤阳、怀远被我军所夺,刚好可以卡主淮河与淮北主要支流之一的涡水的航道。黄将军要去,就从怀远县出发,由淮入涡,沿涡水一路推进到亳州、鹿邑,但切不可多生枝节。
本王派给你的兵马,也以战船水兵,和骑兵、轻便骑兵炮为主,不会给你笨重的攻坚部队。这样才便与你机动调动敌人,虚张声势,但不必真的攻坚。把声势造大,便算你一功。”
“末将遵命!”黄得功连忙全盘接受。
……
中路战场的明军,在朱树人的调度下,很快转入了“继续羊攻,把声势造大,但并不真的攻坚”的状态。
黄得功的演技不错,在涡水两岸数百里的战场上,也是来去如风,各处骚扰,还一度围了亳州、鹿邑。同时利用这种彻底四面合围、切断城内外清军沟通的办法,在清军中制造恐慌和猜疑。
比如黄得功那点轻锐之师抵达亳州时,其实根本没有余力全面对着有一万多精锐部队、以及若干二线绿营、守城壮丁的亳州发起攻坚,他的补给也跟不上。
但因为清军在该战区主帅博洛的兄长岳乐、被围在亳州城内,博洛和岳乐兄弟关系还是比较铁的,他在断了兄长的讯息后,难免多心害怕,便夸大敌军威胁,进一步向后方求援。
无论是北京城里的多尔衮,还是近在山东的清军督抚,还是徐州的满达海,都收到了博洛的求援,一时间闹得清廷内部又是一阵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