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对于如何在顺治四年重开边衅、找一个足以鼓舞全军的好借口,似乎想得很周到。
而且直到最后一刻之前,他对于事态的发展、能否按照他的设想执行,都是非常有信心的。
原因无他,只因过去二十年明清交战的历史早已告诉世人:清军总是背信弃义毁约开战的一方,而大明始终是怯懦死守苟安求和的一方。
这个惯性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当敌我强弱出现扭转时,人们的心态却还有一个滞后,迟迟未能扭转。
明人也敢主动求战?或者至少是敢设局挤兑,不惜以提前点爆火药桶为代价,换取一个开战初期时更主动的局面?不可能的!
而这种思维惯性,注定是需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
隆武三年七月初,西安。
坐镇陕西的吴三桂,正陷入一个抉择。
自从整整三年前,他追杀李自成残部至此,最终破了李自成名义上的起家都城西安,他也算是给自己扯了一块遮羞布,有脸说自己是为先帝崇祯报仇,并不是故意放清兵入关。
因为历史变化的蝴蝶效应,陕西比历史同期更加残破(顺治二年时让他统计人口,全省平民只剩三十万了。当然不排除逃散的流民隐户),吴三桂到陕西后,清廷也没逼迫他明确表态,只是放任他骑墙形成一道明清在西线的隔离带。
这种情况看似诡异,实则合理,也实打实发生了。
清廷一方面觉得陕西毫无经济压榨的价值,吞进来直辖后,反而有可能连累其他省,背上更加沉重的无底洞包袱,
那还不如暂时丢给吴三桂自治,他想怎么胡搞都行,只要别问大清要钱粮,他就是把陕西剩下那点人折腾绝尽也不关大清屁事。
历史上这一时期的清军执着于陕西,目的并不是陕西本身,只是为了一个入川的跳板。既然四川很稳固,入不了川,谁还要陕西?
南面的大明朝廷,还有四川巡抚方孔炤,对于这种情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通过秦良玉,以及作为降将的袁宗第,偶尔派人跟吴三桂联络,向他宣示大明朝廷的政策:
说南京朝廷可以认定他放清兵入关的行为只是一时湖涂,为了给先帝报仇不惜代价,到目前为止吴三桂只是跟农民军打过仗,并没有跟大明直属的地盘和军队内战,
说明他作为明臣的天良尚未泯灭殆尽,大明还是期待将来他重新在战场上为大明出力的,也会给他一个安稳富贵的结局——但没说将来会让他一辈子掌握兵权。
方孔炤无权乱开空头支票,他也不想做背信弃义的事情,朝廷也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玩得太虚。
地球人都知道,吴三桂放纵过清兵。以后大明重新统一天下,他若是还指望长久掌握兵权,那是不切实际的。
如果他现在开始弃暗投明,重新明确帮着大明打清军,将来能给他杯酒释兵权当个有爵位的富家翁,安度晚年,子孙有长远饭票,也就算不错了。
所以方孔炤没有乱许诺,吴三桂也不当回事,反而觉得方孔炤讨价还价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要真是跟刘邦那样,用到你的时候、什么都答应得很爽快,那才叫可怕,鬼知道将来会不会跟韩信彭越英布一样被灭。
前两年,这种接触也没什么实质性影响,反正明清之间一直休战着。
去年开始,玉米、土豆这些作物终于开始往北扩散,淮北和山东、河洛的清军占领区军屯,也尝试性地种了一部分,
而到了收获的时候,收成也都中规中矩,给了北方统治者极大的惊喜,连忙要求尽量全部留种、下一季继续扩大种植,
并且要想方设法跟南明占领区的贪财奸商扩大私下贸易,多进口一点种子,加快这个扩大种植的速度、规模。
相比之下,陕西、山西、河北三地,算是受惠于玉米和土豆等作物比较晚的。
山西和河北是因为跟南明占领区不接壤,新作物种子刚扩散过来时,被接壤各省截留全种都不够,哪里有种子分润给更北方的省份?
陕西倒是跟南明占领的四川接壤,可惜蜀道艰难,战时封关状态下,陕西驻军连对面的四川官府在做些什么都不知道,还何谈私下扩大交易、获取种子?
要知道当年刘备死后,诸葛亮宣布封关,结果一直到曹丕死了、诸葛亮北伐,中间整整四年曹魏都不知道季汉在干什么。方孔炤只要想封关,效果也是一样的。
吴三桂通过正常渠道得不到玉米和土豆种子,又从河洛的同行那里得知,玉米的产量能比小麦将近翻倍不止,最关键的是还耐旱,需要的灌既极少,这让他如何不眼红?
毕竟陕西弄到今天这模样,天灾尚在其次,关键是不修水利,没有永佃权保护下的地主和农民都破坏式开垦,竭泽而渔,水土流失早就黄土高原化了。
在黄土化保不住水资源的地区,能省水的作物简直就是天赐圣物。
而且吴三桂带着数万关宁军、十几二十万关宁军家属来到陕西,前两年的统治,已经把本地吃干抹净了,他必须找出路。
吴三桂刚到时,陕西账面上还有人口三十万,实际上可能会多一些,因为有流民隐户、各处结成山寨自种自吃(当时陕西的山贼也没东西可抢了,所谓做贼就是圈一块地自己种自己吃,不给任何人缴税而已)
吴三桂要供给军粮,当地的三十万人口哪里够他压榨?山贼也不肯重新当顺民,当时天灾也还没结束,两年厮杀下来,又折腾掉一半多人口。
最后只剩下十几万平民,被吴三桂彻底收编军事化管理,整个陕西一个自由民、流贼都没有了,只有死人和吴三桂麾下的军屯户。
所以,如今陕西全省,倒也依然有三十万活人,但这三十万里,有一成多是关宁军的战兵,还有五成是关宁军家属,剩下不到四成才是被征服军事化管理的本地平民。
不过完全军事化管理下来之后,吴三桂才算是勉强能不让属下再大规模饿死。因为当地人再想流窜式耕种、破坏式耕种也没机会,被彻底管死了。也就是“小国寡民”,总人数少到了一定程度,才允许这样精细化管理,但凡人口超过五十万,他这样都管不起来。
在这样艰难度日的大环境下,当吴三桂得知,方孔炤手上有他急需的玉米和土豆种子时,他当然会眼红。
河洛的清廷督抚自己都种不过来、不肯给他,吴三桂就趁着去年秋收后、方孔炤又一次派人来接触时,有枣没枣打一杆地提出了自己的需求,当时也没抱多大希望。
谁知方孔炤内部请示了一下后,居然很快就给了吴三桂答复,表示愿意给他玉米种子。这让吴三桂大喜过望,对于南京的大明朝廷的信任度,又提高了一截。
而方孔炤这么做,当然也是请示过朱树人的,最终实际决策者就是朱树人。
朱树人是这么想的:既然清廷已经在淮北和山东小范围种成玉米和土豆,那最多经过三五年的繁殖扩散,每次尽量留种,最后肯定能覆盖到整个北方的。
种子的繁殖是每年乘以至少十几倍的几何级数增长,甚至更快,这是控制不住的。
所以给不给吴三桂,吴三桂最终也都能得到,无非是打个时间差。现在给,还能跟吴三桂多做做人情,拉拢示好一下,说不定能争取过来。就算不成功,这个损失也是可控的。
朱树人只是给方孔炤额外提了一点要求:要吴三桂拿玉米种子的时候承诺,五年内只自己在陕西种,私下偷偷种,别让清廷其他督抚知道,也不许把种子卖给其他清廷督抚。否则他要是毁约在先,大明自然会曝光他和大明之间的其他勾连!
只要吴三桂不把种子卖去山西、河北等清廷实控区,不增强鞑子的综合国力,吴三桂自己在陕西关起门来种粮食自己吃,是不太会影响北伐大局的。
吴三桂有求于人,当时自然也只好答应了这个条件,他觉得自己都种不够,哪里可能对外输出,何必做这个恶人呢。
如今,已经是隆武三年/顺治四年七月,吴三桂从方孔炤那儿弄来的大批玉米种子,也已经在关中平原上大规模收获了。
直到收获之前,被他军事化强令播种新作物的军屯农户,都还大多心情忐忑。当地百姓穷苦闭塞了多年,也没机会去外面开眼界,对任何新事物都是不信任的,全靠刀枪逼迫着他们种、不种就要直接处刑,才强推了下来。
现在总算收获,居然还是个丰收,终于让吴三桂在陕西彻底站稳脚跟,获得了民心,也解决了军粮问题。
陕西再残破,毕竟那么大地皮呢,只要人口少到了三十万,广种薄收每人管好几百亩地的话,总归能养活自己的。
有了余粮再慢慢把水利重新整治起来,在北边植树造林或者退耕还林还草治理沙化,总有活路的。
……
可惜,吴三桂偏偏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在他跟方孔炤达成玉米种子秘密交易后,第一次丰收季时,遇到了多尔衮发来的旨意,
“邀请”他派嫡长子吴应熊去北京“学习满洲礼仪、骑射,以融入满洲高层圈子,量才擢用”。
这如何让吴三桂不紧张?他还以为是自己跟方孔炤眉来眼去的事儿,终于被多尔衮抓到把柄了呢。
他赶忙打听邻省的大同总兵姜瓖有没有送儿子去京城,得到的消息却是让他愈发紧张:姜瓖已经毫不犹豫地送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姜瓖都送了,那不说明多尔衮这是针对所有人的嘛?又不是针对他吴三桂一个!
但吴三桂不敢赌,因为他很快联想到了一个数年前他亲耳听到过的同类桉例:
八年前,当时的崇祯朝兵部尚书杨嗣昌,就在张献忠降而复反时,把其他所有当年曾经跟张献忠一样被熊文灿招抚的军阀的子嗣,都招去南京国子监读书……
当时杨嗣昌可是也掩饰过的,明面上没说,为了骗郑芝龙把郑森(郑成功)送去,还苦心积虑让沉廷扬也把沉树人(朱树人)送去。
今日多尔衮之举,凭什么就不是学杨嗣昌?姜瓖凭什么就不是这个时代的沉廷扬?他吴三桂凭什么就不是这个时代的郑芝龙?
犹豫再三,考虑到这几年观察下来,他觉得大明的国力,隐隐然已经重新超越了清国,朱树人治理下的南方井井有条,军工进步也是神速。
他和朱树人多年前还有点交情,既然双方一直还留着一条沟通的路子,骑在墙顶往哪边滑都行,那就索性扯旗吧!
……
隆武三年七月初四,吴三桂收到了多尔衮的旨意,把传旨使者在西安拖了大约十天八天,稳住对方以拖延起兵的准备时间。
到了七月十二,在使者的再三催促下,吴三桂才表示“犬子重病,不利于行”,婉拒了多尔衮招人质进京的要求。
当然,这时候双方也还没彻底撕破脸,吴三桂是让使者带回去一道表章,陈述他的难处的。
使者纵然已经察觉到吴三桂的不稳,却也不敢立刻揭穿,毕竟他也要保命,所以只是拿到吴三桂的回复后,就飞马直奔北京,回去时几乎是六百里加急。
短短六天后,七月十八,在京城的多尔衮就得知了吴三桂的抗拒,他当然要一边进一步责令强压对方,另一边也要做两手准备,派兵威慑吴三桂。
对于拿下、彻底实际控制陕西,清廷的兴趣倒是不大,因为陕西的地理环境依然闭塞,也不足以调度当地的资源动员到其他战场(倒是可以提供兵源,但关宁军这些年也不肯为清廷所用,一直是游离状态)
所以,就算陕西出现麻烦,关键也是堵住口子,别让吴三桂蔓延、扰乱大清后方、为南明所用。只要吴三桂发挥不了用途,把陕西跟其他战场彻底割裂开来,这事儿也就罢了。
而且如果吴三桂真的勾结大明,清廷还可以进一步利用这个消息,团结内部——原本多尔衮想的还是找借口挑衅,重新启动南侵。
出了吴三桂这档子事的话,那就是大明先主动北侵清国,多尔衮完全可以拿来宣传,让满清上上下下扮演出保家卫国的姿态,极大激励起士气。
毕竟任何时候,卫国战争的士气总是比侵略战争要更高一些的,这层心理上的BUFF不叠白不叠。
……
考虑到重新闹乱子的陕西战场,不容易出军功,可能要长期低烈度相持消耗,多尔衮权衡再三之后,决定派豪格再去陕西战场,跟吴三桂对线,
同时要把山西姜瓖的军队也临时划拨给豪格统一调度,主要靠后方的山西军跟陕西关宁军相持,顺便也紧守潼关险隘。
三年半前吴三桂灭李自成的关中残部时,清军就控制了蒲坂津和潼关,这也是为了确保咽喉要地都在清军之手,这才允许吴三桂事实上在西北自立。吴三桂当然不希望这样,但他当时没得选,因为如果他非要亲自驻军潼关的话,清廷当时就会跟他撕破脸。
也正因为清军手握潼关,才一直不太担心吴三桂搞事情。
多尔衮一番安排,第二道给吴三桂的安抚旨意,在七月二十六从北京送出,按计划应当在八月初三抵达西安。
豪格本人,也在七月二十日就已经开始动身前往山西,豪格统领的满正蓝旗也逐步往西调动。在豪格抵达之前,山西和潼关当地的清军,也已经提前得到消息,进入戒备。
而多尔衮的使者,最终也并没能按计划于八月初三抵达西安——因为就在八月初一这天,也就是多尔衮的第二批使者抵达前两天,吴三桂正式扯旗,响应大明抗拒清廷,
吴三桂第一时间出兵堵住了潼关道的西出口,当道扎营跟清军相持,并且在另一边派兵堵住了蒲坂津西岸。
吴三桂对外宣称的,只是正式承认南京朝廷为正朔、帮助南京朝廷保住陕西,还没说要进攻清国占领区。
但仅仅是陕西的正式易帜,作为两国彻底全面开战的导火索,却是已经足够得不得了。
豪格与吴三桂,很快在潼关一线互掐起来,双方互有死伤,按说豪格是占据地利的,可清军却并不能快速取得战果。
吴三桂的关宁军战力也不弱,最关键的是,四川的方孔炤也在一直紧密监视吴三桂的举动,
北线开战后,他也从成都把衙门临时迁到了汉中,以尽快获取第一手的战局情报。发现吴三桂是真弃暗投明、下血本跟豪格厮杀,方孔炤便下令秦良玉,把三年前受降的原闯贼袁宗第部,也派去关中给吴三桂助战,可以暂时归吴三桂节制。
当然,方孔炤对于这个援军和军备的补给速度,是拿捏得很好的,基本上不会导致吴三桂越战越强做大,只是吴三桂损失多少就给补上多少,让吴三桂跟豪格慢慢耗着。
而且方孔炤的理由也很充分:蜀道艰难,运输不易,能按这个速度补给就算不错了,一下子上再多人,怕是吴三桂在西安的存粮也难以持续到明年春荒吧?
蜀道的基础设施条件,注定了方孔炤只能给兵源给弹药箭失,不可能连口粮都要指望汉中。吴三桂自己有多少粮食,就只能维持关中平原同一时刻有多少活人。
……
西线开战并进入相持后,明清之间也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多尔衮当然知道西线并非决定性的用武之地,道路条件太差,也太远离腹心。
真正能一锤定音的,还是中路这几条战线。
所以仅仅在吴三桂扯旗后短短半个月之内,清军在信阳和凤阳,就再次拉开了攻势。
南阳、信阳一线,依然由三年前的带兵统帅阿济格指挥,于八月初十展开攻势。
凤阳一线,则是阿巴泰带着他俩儿子博洛、岳乐负责进攻,于八月十五展开攻势。
最东边的淮安北部地区,也就是淮北的宿迁、邳州、海州等县,清军则采取了守势,只留了防御所需的部队规模,由满达海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