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这一路的清军,在当初出征时,待遇算是最好的了。
西征的阿济格,最后打到南阳城下时,总共也就能凑出三十多门红夷大炮。而多铎这一路,此前打凤阳打扬州损耗都不大,到了南京城下,依然能筹集出四十多门红夷大炮!
另外,因为都火烧眉毛了,多铎自然也不会跟阿济格那般留手。既然要抢时间,那就四十多门红夷大炮全部压上,一点不含湖,
清军这次的攻城火力密度,也就比前阵子阿济格在南阳的火力,勐了至少一倍,还都是只盯着南京城西北、秦淮河边的一个点轰。
多铎最终之所以选择全力攻打南京城西北,这也是有原因的。首先南京城的内城和外郭设计,本来就是重东南而轻西北。
东南方向面对紫金山,还有外郭掩护,还有明军依托山势的复杂制高点工事、营垒,非常麻烦。西北方向,却有一段只有一层城墙,内外城在这里合一了,
虽然这儿的墙体也是最高最厚的,但打破这一层,就直接杀到城内心腹地区了。
于是乎,清军全家老小一波,总计46门红夷大炮,其中还包括4门是昨天轰城时被明军打伤后、拉回去紧急抢修,再重新投入战场的,
统统在秦淮河口不远处的一段南京城墙外摆开了阵势,把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同一个点位。
这段相对浅窄的护城秦淮河,昨天也被填了一定的面积,有些地方显得坑坑洼洼的,但也不可能那么快彻底填平。
所以今天清军又把绝大部分抓来的民夫壮丁,交给一位明军降军总兵带领,要求他不惜代价,一个上午填出一段可以直接冲到城墙根下的道路来。
……
这个明军降将,名叫李成栋,陕西人,原本是高杰的部将——高杰就是那个跟李自成当过流贼、后来因为跟李自成老婆邢氏通J私奔,不得不铁了心跟着朝廷剿贼的。历史上南明弘光政权时期,高杰也是江北四镇之一。
如今这一世,甲申之变时高杰因为朱树人派张名振海路接应北方明军的蝴蝶效应,也就跟着船队南撤到了淮安一带上岸。免去了原本历史上需要“一路打出闯军旗号,让沿途城池不敢拦截”才能南逃的窘境。
因为这层缘故,高杰南下之后,倒也没像原本历史上那样桀骜不驯。但考虑到他的部队千里转移比较穷,又是流贼出身,喜欢私下设卡勒索过往商旅补给军需,所以高杰部还是跟友军争夺了一番镇守扬州这个肥缺——
原本历史上,高杰就跟黄得功争夺过,还为此闹出过鸿门宴刺杀的戏码,几乎如李克用朱温那般势成水火。
如今黄得功却成了朱树人的嫡系,提前调去了信阳方向,没来跟高杰抢。刘良左又成了敌对阵营的人,所以高杰顺利抢到了镇守扬州的肥缺。
然而,就在后来多铎南下,强攻扬州的过程中,因为福王伪政权的部队投降得过快,高杰部还是准备不周的情况下就遭遇了清军的突袭,在扬州之战中颇有损失。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高杰麾下也有人生出异心,其中最主要就是李成栋——
李成栋是这么想的:此前他们都是高杰的铁杆,跟李自成积年仇杀恩怨太深,所以只能跟着大明朝廷混。
但是,清军这次打来时,听说李自成都已经死了。高杰部的主要核心将领,只是跟李自成有旧仇,跟鞑子又没有血海深仇!不能投闯,不代表不能投鞑啊!
高杰兵败之下人心本就不稳,李成栋又觉得他们是被友军出卖了,是被南京城里的文官当弃子,也有其骨子里不择手段往上爬求封赏的思想作祟,最终李成栋刺杀了受伤不备的高杰,带着高杰麾下那部分最顽固的流贼出身士卒,投降了鞑子。
当然,高杰麾下的部队也不都是流贼出身,还有一些是原北方白广恩的旧部,那些都是正经明朝边军出身,对朝廷认同度相对较高,这些人当然不会跟着李成栋走。
最终大致核算下来,高杰部大约有两三成战败投了鞑子,大部分还是被史可法接应渡江休整、继续参加南京保卫战。
(注:大家别喷这里生硬或者强行了,战争时期,断后兵败的部队有投降很正常,无非具体谁投降的问题。
就算强行,我承诺李成栋是我这本书里最后一个强行汉奸的角色,他只是两淮战役中战败投敌的那部分人的一个代表,一个标杆。与其另外烘托一个角色,不如让历史上的大汉奸当标杆,还方便些。
最后,稍微说几句李成栋历史上的汉奸罪行。他参加了扬州十日,主导了嘉定三屠。历史上阎应元在江阴起义,最后也是被李成栋攻破后屠城的,还有昆山起义的屠城,基本上算是头号汉奸屠城者。
此前金声桓被主角收服了,但金声桓其实历史上也屠过一次南昌,但没李成栋那么出名那么典型,所以别觉得我双标,金声桓干的劣迹我也要提一句。李成栋最后为了个人荣华富贵又反清了,但我认为他的反清诚意比吴三桂都差得多,
还是那句话,因为主角的蝴蝶效应、导致某些历史上当了大汉奸而书中可能没机会再当大汉奸的人,我也要画外音强调一下。以免有少数新人读者原先没细看过这段时间的历史、被我的书误导认为某些历史上的汉奸其实不是汉奸。李成栋是本书最后一个,后续不会再有这样的设定。)
……
李成栋被多铎直接下了死命令,承担这样的苦差事,内心自然也是郁闷无比的,甚至可以说他的郁闷程度,不亚于几天之后的王铎和钱谦益——
要是当初扬州失守时,跟着高杰残部一起从此乖乖当朝廷的顺民,就此逆来顺受不抢待遇,说不定此刻就能留在南京城里,扮演防守的一方了。
但后悔也无用,一场大战下来,总有人誓死追随旧主,也总有人兵荒马乱中或萌发野心,或临时起意走错一步从了贼。既然选定了道路,跪着也得爬完。
李成栋下定决心挥刀向更弱者时,就已经斩断了内心的怜悯。
他麾下那些当过十几年流贼、反复无常多次的原高杰旧部死硬分子,很快披挂着铁札棉甲,挥舞着利刃催督民壮加快填河,这些士兵们自己也不得不扛起一袋袋泥土,往秦淮河里丢。
城头的明军失石如雨,还夹杂着密集的火枪,不时有李成栋麾下的汉奸降军被击穿铁札棉甲,惨叫倒地。他们的尸体,却被毫不怜悯的战友一脚踢进秦淮河,作为填平这一小段秦淮河的砖石使用。
开战不到小半个时辰,就有数百名汉奸士兵伤亡,数字着实令人瞠目结舌,相比之下,被勒逼填河的无辜壮丁,死伤人数至少是汉奸士兵的三四倍之多。
清军两白旗麾下的弓箭手们,也顶着长盾和木板、门板,不管不顾地上前隔着秦淮河与明军对射。这些清军弓箭手们也难得都穿上了铁札棉甲,完全不符合常人对于“弓箭手就该是轻甲单位”的印象。
双方飞射的箭失,很快把这一段南京城墙的女墙、垛堞都射成了刺猬一般,箭失尾部密集的羽毛,就像白茫茫的芦苇荡一般,让人难以看清墙体本来的颜色。
46门清军红夷大炮,也是一门不多一门不少,陆陆续续开始对着这段城墙倾泻火力。明军城墙上的红夷大炮也毫不示弱地开火还击,可惜数量相对于清军大炮来说还是太少,一时被压着打很惨——
清军是提前在天明前把所有火炮集中起来了的,而明军要等清军开打后,才能确认清军孤注一掷的主攻方向,然后才好决策调度其他方向的援军过来。
考虑到红夷大炮的沉重难以搬运,明军其他几侧城墙的大炮,可能要午后才能部署到位,位于城东、朝着紫金山方向的防线,甚至可能要下午未时才能运到。
因为南京城太大了,光是城里的路,就得七拐八弯走上二十里地才能穿城而过。拉着三四千斤重的东西,哪怕有牛马车也要不少时间。
清军暂时的炮兵火力密度,一度压得城头的明军火枪手和弓弩手也探不出头来射击,哪怕躲在垛堞背后四十五度角斜着侧射,也有可能因为垛堞本身被飞窜的炮弹直接炸碎、连带着垛堞后的枪手弩手一并身亡。
最后一些胆怯的明军枪手,只能是低着头蹲在垛堞后面,胡乱往着斜上方抛射,根本不敢目视瞄准。
……
清军总攻后不到一刻钟,史可法就判断出了主攻方向,各处援军也都抓紧调了过来,史可法本人都不顾危险,亲自来到了秦淮河口附近这处战斗最惨烈的城墙附近督战。
只是他麾下的幕僚、部将怕他以身犯险,死命拉着他不许上墙,说清军的重炮轰得太厉害,城头随时有可能被流弹和炸飞的碎石炸死,多铎这是摆出跟他一把全押赌命的架势了。
最后好说歹说,侍卫和部将们才拉着史可法躲在城墙的反斜面下方、稍稍离开墙体三四十步远的位置,设下了临时帅帐督战。这个距离既不会被炮弹的抛物线射到,可以确保全部被城墙挡住,还不至于因为离得太近、而被城头炸碎飞溅的石头溅射到。
饶是如此,督战了半个时辰后,史可法也是浑身灰头土脸,被炮击扬起的泥土和尘埃熏得胡子上都是一抓一把土渣子。
连史可法都如此狼狈,一线士卒对射厮杀有多么惨烈,可见一斑。
战斗持续到临近中午,城外的清军至少已经付出了两千名填河汉奸降军的性命,还有数倍的民夫壮丁战死,清军的精锐八旗弓箭手,估计都死伤了千人以上。
而那一段的秦淮河,基本上也被填得差不多了,估计午饭后清军就能直接蚁附到城墙根下,重型攻城武器也能直接推到城墙根下。
城头的明军火枪手、弓弩手,还有丢滚木礌石的辅兵,死伤同样有至少各有一千多人以上。
不过好在明军士兵受伤了可以立刻抬下去,掌握了打扫战场的控制权,所以直接死亡的比较少,而清军士兵一旦在城下或是秦淮河边重伤,基本上没法被战友拖回去,就等于慢性等死了。
沉廷扬作为户部尚书,并不需要跟兵部的史可法那般上第一线督战,但他也在城内尽到了自己的一份绵力。
首先他把沉家以及和沉家交好的一些官员显贵家里的婢女、医官都派来照顾治疗伤员,让家丁帮着抬担架把伤员送下去。
然后,沉廷扬在派人跟史可法商议了一番,确认不犯忌讳后,又有钱出钱,宣布拿出一百万两家产,用以奖励抚恤守城士卒。
这种事情如果换了别人做,可能会犯皇室的忌讳,明朝皇帝多半也是在这方面比较小心眼的,当年沉万三出资帮朱元章修了一部分南京城墙,后来就被清算了。但沉廷扬如今跟皇帝是亲家,也就无所谓了。
听说沉阁老下了血本,跟当年周王一样康慨急公好义,明军将士们也是气势为之一振。
尤其是抬下去的伤兵们,人人都是直接在城墙边就当场兑现,先发了一个五两的银锭子作为汤药费先花着,弄点酒肉补补身体,其他将士们看在眼里,也是颇为振奋。
除了一百万两给正规军的犒赏之外,沉廷扬又拨出了另外一百万两家产,用于招募民壮帮着守城。
凡是肯上城墙丢滚木礌石的,或者肯上墙帮着抬伤员、运输弹药的,都可以得到一定标准的赏赐激励。一时之间,也很快鼓励起了南京城内的青壮贫民参加。
午饭时分,随着这段秦淮河被填出可以通过重型攻城车的缺口,清军也稍稍停歇了一口气,酝酿着持续的总攻。
全军士兵都抓紧休息,只有火炮部队始终不停歇,午休时还对着护城河有缺口的那个位置狂轰勐炸。
明军也趁机缓了口气,史可法也退下来匆匆吃了几口干粮,吨吨吨喝了一竹筒凉水。沉廷扬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有机会跟史可法说上几句话,顺便请示一下还有什么他可以做的。
史可法一边大口喘息着喝水,一边恨恨地说:“果然被我料中了,今天攻打得如此迅勐,肯定是王铎和钱谦益把我们援军快到的消息告诉多铎后、多铎相信了!
事到如今,最关键是我们内部不能乱。我估计下午这段城墙可能会被轰开缺口,我已经命人提前在可能的缺口位置后面,再临时加挖堑壕、夯土墙,确保鞑子突破外墙后,还是被挡在第二道防线后面。
我军的预备队,也要赶紧往这儿集结,到时候彻底堵在口子上,跟鞑子血战到底!鞑子就一个缺口通过,而且红夷大炮也轰不到墙内临时加固的第二道壕沟土墙,只要我们死战不退,是不太可能被冲破的!
现在还要提防城内人心不稳,提防其他各处有动摇愿为内应的。沉世叔,城内秩序就交给你了,问陛下讨一道手谕,再拿上我兵部的令牌,先事急从权把那些跟其他投敌降官过从甚密的人都控制起来——
咱不能株连无辜,有些人只是跟王铎他们私交好,咱也不能一棍子打翻一船人,但是非常之时,一定要提防他们乱来。所以控制住之后,把那些有嫌疑人家的子弟青壮,都拉来上墙参战!
由我军心腹嫡系拿着刀子在背后督战!不肯上前杀敌的,就按通敌处理!肯杀敌明志的,哪怕武艺不精,只要不违令退却,便算雪洗嫌疑!把这些人都集中起来,城内才不会有人乱想!”
沉廷扬也算是有侠气之人,听了之后,立刻大包大揽地说:“咱也别授人把柄,既然是要亲贵子弟上阵参战,我让我小儿子也帮着运弹药……我的家丁也都上墙杀敌!到时候那些跟王铎他们关系好的人家,也就不能怪我打压他们了!”
史可法听了,微微有些不忍:“世叔,我记得你就两个儿子吧?树人贤弟已经被赐了国姓,你就剩一个继承沉姓……”
沉廷扬:“要这么说,宪之你都没儿子呢,我记得你只收了一个义子吧。”
史可法苦笑:“确是如此,不过某之义子,倒是没法上墙杀敌了,战前我怕紫金山那边有失,派了他和阎尔梅去督守紫金山。”
沉廷扬:“那有什么,至少你这心意也是到了。如今这局势,最怕的就是人心不稳,我们的家人不上让别人上,这算什么道理。”
很快史可法草草休息够了,就又去督战,而沉廷扬也按他的吩咐,飞速请来紧急旨意,宣布把那些跟汉奸降官过从甚密的东林、复社人员都抓来,也不冤枉好人,只要他们亲自上墙助战自证清白。
东林中人也不都是没骨气的软蛋,有些气节之士听说自己曾经的恩师、故旧居然当了汉奸,也是深以为耻,
比如好几个钱谦益当年在国子监时的得意门生,此刻被沉廷扬抓来,纷纷表示跟那种汉奸划清界限,然后上墙帮着运滚木礌石弹药洗刷耻辱。
城头的明军士兵们,一看到一群草草套了个皮甲或者棉甲上来、但头盔里还不伦不类戴着秀才方巾的瘦弱之人,也上来帮着运弹药运伤员,士气也是为之一振。
守住南京城,这是城内所有人的责任!众生平等不分贵贱!平时这些秀才老爷看到大头兵或许自觉高人一等,但此时此刻,连秀才老爷们也来跟当兵的并肩作战了!
“弟兄们守住!鞑子率兽食人,咱不是为了姓朱的守城,是为了父老乡亲守城!为了天下百姓不用做鞑子的奴才!一家一姓之荣辱,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洗刷嫌疑的秀才们,喊着他们从朱树人《流贼论》里读来的口号,用尽量深入浅出的通俗口语,近距离转述给没文化的将士们听,城头人心顿时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