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十二月初二,晨,武昌。
猎猎冬风之中,明湖广巡抚、赐国姓克虏伯朱树人,难得穿上了戎装铠甲,腰悬一柄做工精良的极品倭刀,左右各挎一把锃亮包金的六发转轮手枪,亲自登上了一条八百料的大型江船,准备启航。
八百料的大船,在黄河或者淮河里,几乎是无法航行的,但是在长江里,那就不叫个事儿了,还能江海通用。
这条大船,也是朱树人的旗舰,还是他小弟郑成功孝敬的。长江以北的水域,郑家的船没法用,但刚好在长江上,郑家的船还是能比沉家的更大一些。
方孔炤和王公公暂时不会那么快启程,他们还得再等几天,一来长途奔波劳累,还需要休息,二来他们手头也没有军队,光杆司令去了也没用。
总得等朱树人在重庆周边站稳脚跟了,过个十天八天的,才轮到他们赴任交接。
不过,方家人还是会跟朱树人的家人一起,来码头践行。
朱树人几个侍妾,眼睛都微微有点红,但又怕不吉利,不敢哭,只是痴缠让他保重。
尤其是卞玉京才跟了他三天,就要分开,更是怨念不已。
陈圆圆知道她不好意思开口,只好亲自帮着姐妹们一起问:“公子此去,不知又要把我们姐妹甩下多久。”
朱树人也是大包大揽地许诺:“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次跟之前去长沙、去开封打仗都不一样,不会甩下你们好几个月的。
最多个把月,我在重庆站稳脚跟,就派船来接你们过去,运气好的话,还能在重庆团聚过年呢。我已经跟王公公说过了,光复重庆之后,我暂时移驻重庆,可能要好一阵子不回湖广呢。
如果一切顺利,明年正月之后,咱表奏密之兄担任湖广兵备佥事,这样我在重庆时,这边的军备防务也好有个文官统一提调统筹。”
听说只是分开半个多月,四女都消停了些,也重新展颜强笑,让朱树人不用担心家里。
朱树人与众女一一拥抱抚慰告别,又看到卞玉京与其他三女不一样,今儿出门还让贴身侍女扛了一个包裹,他便不由调笑:
“这是做什么呢?莫非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是我真丢下你们几个月,你就想偷跑上船,跟着一起去重庆不成?这行李都收拾好了。”
卞玉京脸色一红,但很快就理直气壮地反驳:“奴家哪有那么没志气、贪图狎昵,公子不想带我们,自有不带的理由,奴家和姐姐们好好在家守着就是。
这也不是行李,是一套《史记》,几册《新/旧唐书》,几册《新/旧五代史》。奴家知道子翎姐一会儿肯定也会来送行,跟她约好了交换些书看。”
自从昨日挑明了双方关系后,方子翎跟朱树人家里的女人们,关系也稍稍融和了一些,尤其跟卞玉京,更是水到渠成有了一起读史品评的默契,这么快就立竿见影了。
朱树人却是不解:“你也太小看子翎了吧,她饱读诗书,绝对比你多,这些书,还用你借给她看?”
卞玉京:“是换着看!不是借!”
朱树人:“那有什么意义么?”
卞玉京:“当然有啊,我的书,有我自己随兴点评批注,子翎姐的书,当然也有她的笔记批注。换着看,才能知道彼此解读见解有多大差异,见贤思齐,裒多益寡。”
朱树人一愣,旋即才恍然。
明清时人,读书也是喜欢在凋印文字的字里行间,批注发书评弹幕的。《红楼梦》有脂砚斋的脂批本,《三国演义》有毛宗岗的毛批本。更早的时代,《三国志》还有裴注,都是这个道理。
闺阁之中学富五车的女子,闺蜜之间换着发书评发弹幕,在当时也不是没有。
后世清康熙年间的杭州文人吴舒凫,他就续弦过两次婚姻,有前后三任老婆,每次新老婆进门,收拾夫君前亡妻的遗物,就会发现一本写满了书评弹幕的《牡丹亭》,
然后新妇就在前人遗着上继续读、继续发书评弹幕,与已经作古的故人交流,形成了《牡丹亭》的一个批注版本,史称《吴氏三妇合评牡丹亭》。
朱树人所处的时代,当然比吴舒凫早了好几十年。估计这一世,以后就会留下一堆《方卞合评XXX》,说不定还不仅限于历史书,连女频言情戏曲唱本都会搞出大一堆合评本,互相吐槽。
看来女人有点共同的兴趣爱好,对于后宫和谐也是有帮助的。都去吐槽古人写得不好的地方,也就没那么多精力争风吃醋了。
这种嗜好可以鼓励培养,还要创造条件让她们去折腾,就不会天天算计丈夫了。
朱树人如是暗忖。
他正在走神,很快方家人和王公公也来践行了,朱树人也连忙上去见礼,细节自不必提。
方子翎也免不了又跟他说了些体己话,让他保重。
最后让身边侍女跟卞玉京的侍女,跟社团接头似地,一手交书一手交书,然后偷偷摸摸散了。
朱树人当时已经扬帆起航,在甲板上看着岸上二女交易,也是不胜感慨:这世道,女人读书、点评古人,还搞得跟做贼似的,以后沉家立了规矩,这些东西都明着来不就行了。
……
船队起航后,逆流而上缓缓前行,大约也能日行一两百里。冬季长江水量较少,流速也缓些,逆流而上便没夏秋那么费事。
算算行程,初六才能到江陵,初七到夷陵,再往后进入三峡,流速加快,行程就会更慢一些。从夷陵到奉节的六百里,只要还要走六七天。腊月半之前能到白帝城,就算不错了。
旗舰之上,朱树人每日闲着无聊,除了在舱内读书,便是出舱四处巡视,与将士们谈心。或在甲板上架设箭垛,练习射术,修身养性。
刘国能和袁时中,也都跟他同船而行。
刘国能虽已跟着朱树人混了两年,但此前还真没在朱树人的直属指挥领导下作战过,都是自成一军,随机应变。所以对这位顶头上司的日常生活作风做派,并不算太了解。
在刘国能刻板印象里,朱树人虽然深谙韬略,指挥若定,料敌千里,但多半也该是个儒将形象,毕竟人家是无梅村先生门下,两榜进士,天下名士。
最后却看到朱树人亲自在甲板上射箭,而且射术居然还不差,着实让刘国能刷新了认知。
袁时中就更是谨小慎微,唯恐自己曾经从贼的经历被看不起。这次抚台大人居然如此推心置腹,跟他们同船,一点都不担心他们情绪不稳定,这也着实让袁时中感激涕零。
更让他很紧张,总想着好好表现,怕手下举止出错失态、流露出流贼习气。
过了几天之后,大家慢慢磨合熟络,氛围才渐渐放松下来。
这天已是腊月初八,船队刚过夷陵,要通过西陵峡去秭归。
江面渐渐狭窄湍急,船只靠着自身划桨动力和风力,已经难以前行。
好在大军也都有准备,提前组织了足够数量的民夫,给大船前桅和船头纵桁绑上粗麻绳,让纤夫拉纤通过。
事实上,自古夷陵县、秭归县、巫县这三个县之所以存在,而且人口数量明显超过当地耕地所能养活的规模;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地百姓有很大一部分,都会在农闲时兼职纤夫的工作。
从过往商旅身上赚点辛苦钱,拉一条船走上几十里路过峡谷,弄个一两斗粗粮,也能活好几天。
不过如今秭归县这边的民夫、百姓,却都不是原本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了,至少绝不是一年前就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而是张煌言一个月前刚刚组织移民过来的。
原因无他,原本秭归、巫县的百姓,在张献忠盘踞于此、极度缺粮的那段时间,早就被吃干抹净敲骨吸髓了,
要么从贼给张献忠当兵,勉强有条活路,而不肯当兵或者没体力没资格当兵的,早就被抹杀殆尽。
张煌言光复此地时,拿到的几乎是一片无人区。为了给即将到来的大军拉纤,都得提前移民。
好在张煌言的内政水平还行,户籍整顿工作做得也扎实,加上他之前接手的荆州府,是湖广少有的不曾被兵灾破坏的府。那儿毕竟是原先方孔炤当湖广巡抚时的驻地,人口稠密,有的是失地无地农民。
张煌言就优先挑无地贫农移民,以奖励诱导自愿为主,承诺来了就给吃几个月军粮,由官府养到明年春荒结束后,这期间只要帮着拉纤就好。
明年开春时,还可以自由耕种原本当地居民留下的田园,官府会给重新登记造册承认地权。
有了这两个优惠的条件,才短时间内就吸引到了几万人,拖家带口分散到秭归、巫县居住。
此时此刻,看着这些瘦骨嶙峋的纤夫,朱树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于是他吩咐,趁着船靠近岸边绑纤绳的工夫,让将士们把装备卸了留在船上,除了水手以外,其他马步军将士都下船,沿着长江岸边爬山步行,马匹能牵下来步行的,也正好熘熘马。
人都下了之后,船也能变轻一小半,拉纤便轻松些。
这番举动,更是让随行的刘国能、袁时中颇有触动。
两人纷纷感动流泪:“大人真是爱民如子,我大明的文官,要是都如大人这般,哪里还会有流贼,唉。”
朱树人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本官好歹还能骑马而行,那些步卒将士才辛苦呢。坐了那么多天船,跑马活动活动筋骨,得其所哉。
船上的箭垛也射腻了,上岸打几只野兽正好提提神。这就快大雪封山了,勐兽找不到食物,肯定会狗急跳墙的吧,说不定见到大群人马,也依然敢冲出来。
反正那些会冲出来的野兽,肯定也会饿死在这个冬天里,让它们废物利用,免得死前白白饿掉膘,也算是慈悲了。”
刘国能叹服:“大人文武双全,如此尚武,实是末将平生仅见,末将跟朝廷文官打了那么多年交道,没有人如大人这般……这叫什么来着?酒酣胸胆尚开张,亲射虎,看孙郎?”
朱树人诧异:“幼?老刘你还会拽文了?还知道东坡居士的词呢。”
刘国能尴尬讪笑:“我那不成器的崽子,在南京跟着梅村先生念书时,给我写家书汇报,拽了这么几句文,咱觉得有气势,就强行记下了,别的是真不知道,就会几句话。说是东坡先生,当年也是心怀天下,却沦落黄州团练,与大人您起家之地暗合呢。”
朱树人笑笑,夸奖了几句,心说刘国能这人想改变自己的粗鄙出身,那真是下了血本了。
这种人,用着才放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