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兰枝缓声说道:“听我家卫郎说起,十万戍卫营士兵将会返回临安,余下三万人留作京师城防,其余部将连同幽州军、守卫军共计十五万人,全部移交到誉王手上,分派到北境和各地州府,由此可见誉王是个布局严谨、心思缜密之人。”
许太傅没出声,她低眼瞧着地面,又继续说道:
“妇人本不该妄议朝政,若非此事关系到许卫两家的兴荣,我也不会和太傅多说此话。太子已倒,誉王就是储君,当今之朝势,分为两派,一是以我家郎君为首的临安派系,火速上升为新贵,二是以太傅为核心的京师门生,出身勋贵,势力盘踞在京师的每一处角落,若两家联姻,誉王会作何想?”
许太傅精明地笑道:“夫人过誉,我已辞退高位,别人唤我一声太傅,那是给我老头子几分薄面,我怎能当了真去,还拿自己当那个位高权重的太傅不成?”
“要是誉王请太傅出山,太傅会作何选择?“
楚兰枝这话说到了许太傅的心坎上。
“誉王为何会请老夫出山,夫人莫要拿老夫开玩笑了。”
这太极推来攘去的,越打越上手。
“我家郎君外抵突厥,内平战乱,如今的权势滔天,朝廷上除了太傅,无人能压住其锋芒,誉王势必会请太傅再次出山,”楚兰枝直言不讳地说着,“许隽初入仕途,仍需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一番后才能走至高位,而太傅定会复官为他铺垫好前路。”
“夫人想错了,我既已退位,就是乡野间的闲云野鹤,再不会涉足朝中的任何事情,”许太傅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看透一切地淡道:“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老了还能告老还乡,实乃万幸之事,老夫又何必涉险回到那朝堂里,夫人说是不是这个理?”
楚兰枝就是对卫殊说话,都没这么艰涩地开不了口。
太傅不愧为朝中老臣,任她怎么说都油盐不进、滴水不沾,一张嘴防得够死。
她了然地点了点头,“太傅给许隽找了卫家这门亲事,也算是给他在官场上铺了一些路子,只是不知,在太傅眼里,许隽将来官至何位才算是有出息?“
许太傅不经蹙起了一双白眉,“夫人这话是何意思?“
“三品都察院御史,二品左侍郎,一品大学士,还是,”楚兰枝迟疑地说着,“入阁为相?“
许太傅默不作声地听她说下去。
“以我家郎君如今的权势地位,将来定会拜官入阁,他这也算是少壮得志,怎么算,未来都还有三十载的官场生涯,他若在这相位上,太傅觉得许隽还会有出头之日吗?“
楚兰枝明白地告诉他,“誉王不会再给许隽任何机会,谁叫他是卫家的女婿?朝堂之上必会出现一个后起之秀,来制衡我家郎君的权势,本该最有希望的许家,却与之失之交臂了。”
“若太傅只是希望许隽安稳地度过余生,这话就当我白说,太傅听听就罢。”
无人言语,厅堂里落了一片寂静。
许太傅拿起一盏茶,抿了两口才发觉茶水微凉,嘴里一阵涩涩发苦。他这次老眼昏花,到底是高看了卫殊,低瞧了誉王的能耐。
“卫夫人为何与我说这些?”
楚兰枝低怜地叹息,“太傅以为,若我劝得了我家郎君,又何必这般找外人说去?我想要的不过是安稳度日罢了,而我家郎君身处权力的漩涡之中,他想要的太多,不知敛其锋芒,我只能钝了他这把刀。“
许太傅终于松了口,“夫人,不管是当年的黎石山叛乱,还是近来在北境抵御突厥的事上,许家都是竭尽所能地帮扶着卫家。“
楚兰枝起身,朝许太傅躬行一礼,而后起身说道:“许家对于卫府上下的恩情,楚氏一直铭记于心,此次不能以联姻相报,他日也会寻到其他途径,回应许家的善意。”
许太傅捋着白须,笑出了一番深意,“夫人这话,老夫倒是有些听不懂了,还请夫人赐教。”
“不敢当,”楚兰枝思忖过后,试问了他道:“比方说,助力许隽入阁为相?”
“夫人此话当真?”
楚兰枝:“当真。”
许太傅:“何以为信?”
楚兰枝取下头上的一枚金钗步摇,双手呈递了出去。
许太傅看着那枚步摇上雕镂了百花,坠着金丝银线,一只羽翼薄如丝的蝴蝶落坠在金钗上,一看就不是等闲之物,他迟缓地接了手,“这枚金钗是何寓意?”
“这是当年我家郎君送予我的定情信物,”楚兰枝深眼凝视着那枚金钗道,“仅以此钗,力证许卫两家的情谊长存,即便将来在朝堂上各成派系,那也是亦敌亦友,有我在的一天,卫家不会对许家落井下石,更不会坑害于许家。”
许太傅将金钗攒进了手心里,他心中感慨万千,对她更是另眼相看。
“夫人,那日许珏下聘回来,我听得他说夫人自称不识字,看不懂卫大人的那封亲笔信,却从头到尾将信看了一遍,老夫就纳闷,夫人不识字,那看的又是什么?”
楚兰枝:“瞎看,看许珏气得,这事都拿回来和您说。”
许太傅爽声大笑了起来,亲自把楚兰枝送出了许府大门,看着她坐上马车后,他站在原地,久久地未曾离开。
马车一路晃悠着回到了卫府。
天色尽黑,楚兰枝从车上下来,直直地走进了府里,在丫鬟小厮的避让行礼中,她走到了书房前,上手推门就走了进去。
卫殊坐在梨花木椅上,循声看了一眼,见她走了过来,又低头继续看着手里的卷宗。
楚兰枝在他面前站定,拿起茶壶倒了一盏茶,慢悠悠地喝着,眼神直白地看着他,他不说话,她就这么一直望到他开口说话为止。
僵持了半刻钟后。
卫殊抬头看了过去,见她正得逞地冲他坏笑,当时就觉得不妙,“这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了,你怎么喜气成这个样子?”
“许隽和岁岁的亲事不作数,你以后也别想再和许家联姻。“
楚兰枝捧着茶盏暖手,看他的眼神甚是嚣张。
卫殊气郁难平地冷道:“你去找了许太傅?“
楚兰枝:“找了。“
“许了他什么好处,不然他这个老狐狸怎么会便宜了你?“
“将来许隽要是入阁为相,我会助他一臂之力。”
卫殊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在书房里踱步,看着她就来气:“妇人之仁,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毁了苏世卿的前途?”
楚兰枝悠悠地品着茶,看他生气就来劲,“郎君这话从何说起?“
卫殊站在桌前,一下下地拿拳头锤着案桌,“你这样做,就是把苏世卿的前途拱手让给了许隽。”
“将来我打算将苏世卿单出去,把他放到我的对立面,为的就是我们能先后进入内阁,看你把事情搅合成了什么样子?”
楚兰枝目光疏远地望着他,“郎君,你太贪心。”
这话说得卫殊脚步一顿,隔空向她看了过来,何时起,她望着他的眼里没有了光彩,变得如此陌然。
“你要许隽成为你的女婿,要苏世卿进入内阁辅佐你的朝政,你要尽这朝中的权势,你不把誉王放在眼里,誉王又如何容得下你?”
“郎君,你可曾问过苏世卿,他要的是岁岁,还是要将来拜官宰相?换作你是苏世卿,我是岁岁的话,你是要我,还是要这无边的权势?”
卫殊目光铮铮地看着她。
“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怎么选了?你替苏世卿选了——“
“我选娘子。“
卫殊上前两步,急切地堵住她的话道,“别再和我提和离,你也休想与我和离。“
这一声怒吼,把楚兰枝震在了原地。
“郎君,什么时候开始,我说的话你都听不进去了呢?”
“每次我拦你,都得拿出这份感情做赌注,才逼得你妥协,你心里怨我,我也觉得委屈,这样又是何苦?”
“郎君,你执意如此地走下去,我们终究走不到一块儿。”
楚兰枝没有说出和离,但这意思,也和和离差不多了。
“我带双宝去新宅住一段日子,“楚兰枝不再多看他一眼,临出门前把话说完,“我只要双宝,其他什么都不要,郎君,愿你步步高升,愿你前程似锦。”
门扇打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廊道里。
穿堂的过道风吹进来,吹得卫殊的身上泛起了阵阵寒意,他不知怎么地,就把她给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