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邓城县的县衙门口,围满了披麻戴孝的男女老幼。大半个月前,金人在城内作恶,砍杀百姓几十口子,甚至连伏龙山下的义军将领刘衡的家小都被杀害,更让襄阳上下如临大敌。
“知县相公,上头怎么还不派人过来,把这烂摊子交给咱们是不是也太缺德了一些?”
“他们哪里会来管这县衙里的事,人家如今都把大军调到伏龙山下,都防着刘衡去了。”知县既懊恼又气愤的道:“咱们能怎么办?难道我还能领着几个衙役跑到金营去抓人家的将领?”
旁边的县丞也是一脸死相,原本城内没人领头倒是也还压得住,可现在那刘衡不去找张俊,不去找田师中,偏偏派了一个老管家跑到邓城县里来求告,直言事情是在你这辖区发生的,肯定得找当地父母官。
可是等县令把消息送进襄阳城内,张俊和田师中居然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直言让他一边安抚百姓,一边去寻找罪魁祸首……
这他娘的罪魁祸首还需要寻找?
人家大摇大摆的待在军营之中,只是没人敢去捉拿罢了!
“相公,您说刘衡会不会反?”
知县微微摇头道:“谁晓得呢!现在他只是要求严惩凶手,并没有表现出一点要造反的意思。”
“可属下听说张相公让他进襄阳,刘衡一直找理由不去啊。”
“换成你会不会去?”知县瞪了他一眼后接着说道:“刘铣被调去了随州,而金琮不仅升了官,还把他的人马全调到了襄阳城外。如今刘衡手底下的人不足一万人,是傻子都清楚去了襄阳城没有好果子吃。还不如握住兵权,上面还不敢逼得太紧……”
“可是杨大将军已经领着人到了襄阳城南驻扎,似乎有要动手的意思……”
“放心,刘衡如今都在克制,襄阳城里又怎么敢下令厮杀?”县令很有自信的说道:“他越是忍让,杨将军就越不会动手,反而还得好吃好喝的供着。刘衡的手下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如果真把他们逼得上了伏龙山,整个襄州还有好日子过?”
“可是这结的是死仇,金人又不愿意交出凶手,如何能化解得了?”县丞问道:“刘衡好不容易有了官身,可这中年得子又岂能就此作罢?”
“刘铣被调走,与他不是一个山头的金琮现在也投到了张相公门下,他又哪里敢随便折腾!要不然以他这暴脾气,早就领着兵马到襄阳城外讨要说法了。”
那知县警惕的往四周看了看,然后凑到他耳边说道:“我听闻田师中给完颜活女出了一个主意,让他们去山野之中抓几个身子强健些的百姓……”
等他说完,那县丞震惊道:“可是金人装扮与咱们汉人一眼就能分辨得出!”
“金人容貌主要是束发不同而已。为何一直拖着,就是要抓些人把头发先剃了,过一段时间再把头砍了一看,只要不是新剃之头,便能蒙混过关了……”县令叹气道:“这种事情还得是朝廷里的大老爷们会想主意啊!”
话一说完,二人不自觉的相视一眼,可心里都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刘衡一个手下有三万兵马的将领都能如此糊弄,万一以后自己碰上这种倒霉事,又该如何被操弄?
“府衙门外的百姓你再去安抚一二吧,莫要用武力驱赶,只要刘衡不敢折腾,一群百姓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属下明白。”县丞起身道:“只不过这事一闹,相公好不容易落下的好名声,却是什么都没了。”
县令苦笑的摇摇头。
“这种乱世,能保住自己的脑袋就不错了,那些名声再好又有何用。”
……
县丞别了知县,在几个衙役的陪同下缓缓出了县衙大门。外头街道上的百姓早就哭干了眼泪,他们过来主要是为了替自己死去的亲人讨一个公道。
一见县丞出了衙门,一众百姓立刻开始拥挤前面的官兵,并把手中的申冤布告举得四下摇晃。
“大老爷,请为我们申冤啊……”
如果没有这档子事,邓城县令与县丞在百姓中的口碑一直非常不错。可惜再好的官员,在面对强权之时,他们也只能暴露出掩藏在心底的阴暗与胆怯。
“为何知县老爷一直不愿见苦主?”
县丞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子正对着他叫喊。此人以前未曾见过,可最近一闹事,倒是天天都来。只不过听人说他是刘衡的远房兄弟,平日里一直在军中待着。这次是由他与那老管家来主持家里的事。
“知县相公身体抱恙,不便出来与诸位相见还望见谅。”
县丞还保持着从前爱民如子的风采与气度,客气的对一众百姓拱手道:“官府也在追查凶手,还望诸位乡亲父老给咱们多一点时间。”
“凶手乃是金人,全城百姓亲见者数不胜数,为何还说要追查?你们何必如此糊弄人?”
县丞看又是这大汉,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恼怒,可此人代表的又是刘衡,如果别人还能治他个藐视官府的罪名,可此人却不好太过得罪。万一把刘衡逼反了,最后自己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人命关天的事,岂能由别人几句话就给定案?何况此事关系到朝廷盟友,万一是大周贼人派的细作故意为之,岂不是正中贼人奸计?”
“你这话说的,难道这些百姓都是周朝细作?”
旁边的很多百姓开始还没明白过来,可是仔细一寻思突然个个愤慨不已。
“那分明就是金人,如何变成了周朝细作?”
“我亲眼见到杀人者跑进了牛首镇,周朝细作难道能进去?”
“你也知道人命关天,为何把我们当成三岁小娃一般糊弄?”
一众苦主原本还能克制,但是现在忽然间又被调动了情绪。
都是贫苦百姓,大家都明白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可是他们却不能容忍官府与贼人沆瀣一气,反而来愚弄自己的子民。
霎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激愤,整个大街上吵作一团。有些事不关己的围观群众,这时候也忍不住高声符合,直言自己能证明那就是金人,绝对不是什么大周的细作。
“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那县丞被那大汉言语一激,便一时没忍住撒了句谎,却没成想反而把事态给扩大了。
连忙再次客气的拱手道:“刚才知县相公已经与本官有了交代,最多十天,一定给大家一个结果……”
“你说话能作数?”
“我以人格担保,十天以后未见得贼人,我便辞官以消诸位之怒……”
一众百姓听他那么一说,全都消停了下来。
“大家先回家把死者安葬吧,毕竟入土为安。”县丞见情况有所缓解,立刻趁热打铁道:“十天以后大家再来……”
……
百姓们被县丞的十日之限给说动,全都领着家小,抬着棺材离开了县衙。而那群刘衡的家人也只能无奈的回到外头的庄园。
“薛永将军,您说金人真的会把杀人者交出来?”
“想什么呢。”病大虫说道:“前几天金琮给我送来消息,说那群人中有两个金甲将军,岂能是说交就交的。”
“那这个狗官居然还敢把话说的这么死?他也不怕到时候穿帮!”
“这金人与咱们除了身形装束有些区别,其他的能看出什么来?”薛永道:“我猜他们肯定得找人顶罪,到时候提溜几个人头出来,谁还分得那么清楚。”
“不是有百姓见过金人模样吗?”
“见过又如何,十天以后都事发个把月了,当时又乱做一团,谁能有把握记得那么清楚。”薛永无奈道:“何况老百姓要的是一个交代,他们本就畏惧官府,说不定真就被他们给糊弄过去了。”
“那咱们怎么办?”
“你现在就去伏龙山,把这情形告诉刘衡将军,请他按乔相公安排,比邓城提前一两天行事。”薛永又对另外两个人说道:“把这里的事情禀报乔相公与刘铣将军知晓,十天以后咱们就动手……”
“小的领命。”
等几个属下各自离去,旁边的一个士卒问道:“将军,万一百姓们信了,这城里可就只有几十号兄弟,咱们如何能闹出乱子,夺了他城池?”
薛永一路上早就有了主意,不禁笑道:“别急,我自会想办法。”
……
时间很快就到了第八天,一切如常的伏龙山,也让在北边一直小心提防的杨存中难免多了一丝懈怠。
这些日子以来,杨存中一直觉得愧对刘衡,因为他与刘铣都是自己一手招安的,却不想连一个该有的公道都不能给他。
“大将军,小的听说邓城县令答应百姓过几天便能交出凶手,您觉得可能吗?”
话音刚落,杨存中都没有回答,旁边另一个将领不禁苦笑道:“你觉得可能么?那些金人可不是普通士卒,有一个还是死去金国大将完颜葛离撒的儿子,你说他们会不会那般老实?”
“真他娘的憋屈。”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抱怨道:“金人胡作非为,咱们居然还得替他们遮掩,你说还有没有天理……”
“住口!”
杨存中对着口无遮拦的几人怒喝道:“你们不觉得太过放肆了些?”
几个将领连忙躬身道:“末将知错!”
杨存中看了看几人,本就想再多说几句,可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因为他实在没有脸向身旁的兄弟去灌输那些卑鄙无耻的言论。
“禀报大将军,伏龙山大营好像有动静!”
帐外的呼喊,让杨存中心头一惊。顾不上多问,连忙出营上马他要亲自去看看。
杨存中是来防着刘衡的,可也不能逼得太紧,如果自己的大军摆出一副堵死你的情况,那就摆明了要置其于死地,那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可是现在十天之期马上就到,刘衡应该不会有动静才是啊。
“他们一直去伏龙山里砍柴火,是不是你看差了?”一个将领问那哨探道。
那个哨探也没有十全把握,只是觉得有些不同而已。自己虽然属于监视,可毕竟只能偷偷的。而刘衡营内的监军一直也没消息传出来,他也不敢乱说。
可是等杨存中自己爬上一个小山坡,仔细观望一阵后,忽然大惊失色道:“庞顺,立刻领兵去大营看看,若是见到刘衡暂且罢了,如果没见到人,就给我攻进去……”
身后的庞顺见他神情凝重不敢迟疑,立刻飞跑下山,直去军中点起兵马冲向了伏龙山下的刘衡营寨。
可是等他跑到近前,除了前军大营的战马全在,里头的士卒却没见多少。
“速速给我发开营门。”
里头的士卒被他一喝,老老实实的把大门打开。
“刘衡何在?”
“回庞将军,他们两天前就从后面上了伏龙山。”
“为何不来禀报?”
“刘将军说他们只是去伏龙山弄些柴火……”
庞顺见问不出什么,立刻派人去告知杨存中。
……
“将军,刘衡真的去当土匪去了。”
一见面,庞顺就对着杨存中喊道:“营寨里就前军留了些人马做掩护,其他的人全给跑没影了。”
“他们连马匹都没带,绝对不是去伏龙山当土匪。”杨存中神色凝重的下令道:“速速领着人追……”
过了一个时辰后,庞顺派人回来报告了消息。而这个消息正是杨存中心中所料的那样……
刘衡居然舍弃了战马,是因为战马对他来说成了累赘。他没有去伏龙山当土匪,而是轻装上阵,从山里钻过去直接去了西南边的南漳县!
“南漳县内可没有人马驻扎,他领着那上万步卒过去直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旁边的副将出声问道:“他这是要据城造反了!”
杨存中皱着眉头,他总觉得这是一个阴谋,但是却又寻不到什么错处来。毕竟去南漳虽然路途遥远一些,可绝对比在伏龙山当山大王要强。
“派人给张相公送信,就说刘衡造反去了南漳,让他派人去随州除掉刘铣!”
等传令兵离去,副将见杨存中还在思索,不禁问道:“咱们现在要不要领兵追过去?”
杨存中一时想不明白,只能点头下令道:“让庞顺为先锋,咱们走官道去南漳。”
……
南漳县位于襄州西南腹地,西临荆山山脉,南依漹水。
杨存中领着大军走官道绕开伏龙山,是为了更好的运送粮草物资,只不过却也慢了很多。等他赶到南漳城外,却已经是四天以后。
“大将军,刘衡把城内的官员尽数斩杀,首级全给挂在了城门楼子上。”先锋庞顺一见杨存中,便叫苦道:“他这是铁了心的要造反了。”
杨存中听他说完,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庞顺见他直往前走,不禁阻拦道:“将军您现在还想说服于他?”
“虽然是咱们理亏,想来刘衡也不会暗箭伤我。”
说完打马来到南漳城下,对着上头喊道:“还请刘衡出来说话。”
“还说个屁啊说……”原本躲在人后的刘衡探出头来,他一直信服杨存中,不然也不会受其招安。
“你不要浪费唇舌,看在你是条汉子的份上,我也不暗箭伤你,有本事夺下城池,拿我人头给你们的金狗爷爷去邀功……”
下头的杨存中一听这话,心里直如比刀割还疼,可还是高声呼喊道:“张相公已经与完颜活女交涉,害你妻儿之人皆以授首……”
“我敬你杨存中是一条汉子,可你却不要拿我当白痴。”刘衡忍不住打断他道:“就张俊那鸟人他会为了我去得罪金人?如果真那样,会把金琮和刘铣调离伏龙山,还让你杨大将军来监视于我吗?”
忽然抬起手中弓弩,对着杨存中喝道:“你要跟着赵宋给金人做狗,可老子现在只想做人,再不退去,休怪我刀箭无眼……”
说完手指一松,箭矢离弦而出,直直射在杨存中马前,把他身下战马吓得直立而起,差点把他掀落马去。
杨存中见状也无话可说,对着上头的刘衡拱拱手,然后转身离去。
“南漳城墙不高,砍竹子做长梯,明日天亮便给我拿下此城……”
一众将领闻言立刻拱手道:“末将领命!”
……
刘衡虽然有上万兵马,可是精装都被张俊和杨存中特意下令,让金琮带去了襄阳,留下的很大一部分都是老弱。也正因为这样,大家才相信他根本不想反,而是真心只想要杀他妻儿的凶手。
可是眼看答应他交出凶手,刘衡却提前占据了南漳,这让冷静下来的杨存中一直充满了疑问。
“你们赵宋要跟着金人做狗,可我现在要堂堂正正做人……”
当时就是这句话刺痛了杨存中,可是现在他回想起来这句话,却似乎有不同的意思。
刘衡一个草莽,哪怕骂人顶多也就骂到自己和张俊,或者金人身上,突然提到朝廷虽然并无不妥,可总是感觉有些突兀。
杨存中坐在帅帐中,皱着眉头仔细寻思,忽然间像是猜到了什么!
看着外头的自家大营,还有不停忙碌的士卒,更是神色大惊道:“不好,他已经投了柴进,刘衡是要把我带离襄阳……”
连忙冲出帅帐,对着一众将领喝道:“全军集结,立刻回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