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吹散了暑气,吹黄了叶。男子站在窗前,没有了前世欣赏美景的诗情画意,眼中只有北地的荒凉和萧索。
哪怕穿越来此世间已过三年,可走到铜镜前整理衣冠,看着这具本不属于自己的好皮囊,依然还是难免迷茫和不安。
或许更多的是害怕吧。害怕突然之间梦就醒了!
对着镜中的自己自嘲的道:“我前世的路没走好,可你柴进期盼我走的这条路,更是处处深渊啊!”
穿过漂亮的回廊,有几只麻雀在树上乱窜嬉戏。庄园里白布悬梁,一片哀伤肃穆。昨日安排歇息的下人们,天未亮便已起来忙碌。
丫鬟春桃弯着腰在打扫着阶面,见主人来,微微行了一礼,关怀着道:“大官人,何故不再歇歇,您几日不曾闭眼,昨儿忽然晕倒可把大家伙儿都吓坏了”
柴进摆摆手,“无妨,兄长可曾去歇息?”
春桃眼神一暗,摇头道:“大官人,今儿便是送老夫人回乡之日了,大官人您也去么?”
“自当要去,你待会去将我与兄长,路上需带的东西交给管家。”柴进说完转身从后门进了灵堂。
对着跪于灵前,身着重孝的男子点点头,然后点上香,行了礼。对该男子道:“仙长言,时辰已到,我与兄长一起,送母亲大人上路吧。”
那名男子感激的点点头,道:“好,一切有劳大官人。”
柴进走出灵堂,正门前已有人等候,为首的是一名发须皆白的老者,身着道袍,手拿拂尘,看着似有仙气缠绕。后面还站着几个年轻的道人。
见柴进走来,众人皆行礼问好。
柴进连忙一一回礼,尽管他不是很喜欢别人对自己太客气,可是也明白,再如何努力,自己也不可能改变这个时代,人们意识里的观念。
毕竟,皇族后裔这个身份,实在太过耀眼。
柴进对为首的道人客气言道:“所需事物皆已备齐,劳烦各位仙长起坛作法,护我义母一路。”
那道人拂尘一摆,道了个万福。
“大官人义薄云天,贫道定不负所托。”
道人言罢,吩咐人去取香烧纸,各自忙碌,柴进交代管家几句,便与重孝男子一道跪于灵前。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听那道人一声令下,几名壮汉手拿绳索和蔑条,将龙骨紧紧的绑于棺椁之上。
“王母范老孺人,一世辛若,抚育幼子成人,一生行善,从不道己短他长,今曰魂归九泉,身回故土,弟子叩请祖师护范氏一路干妖不扰,百鬼莫侵。”
言罢,拂尘一甩,大声喝道:“请亲子扶灵,义子持幡!”
“众金刚听令:
起棺!”
上百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庄园,沿着官道缓慢行进,路遇善意乡友,也会接过灵柩抬上一段,柴进与义兄皆叩首相谢。一路离了庄子几里,柴进问了问门人,可以不必再跟着了。大家或因感念王母仁慈,执意再送送,他心里微暖。对大家微微颔首,以示感激。
因为这是他前世体会不到的人情味。
前世也有亲友去世,只是很多人不过为了装装样子,简单跟着走几步;更有甚者,是为了拍个照片,以便让其朋友觉得他很悲伤罢了!
柴进心想:多送送也好,让义母走的也更体面些。
直等快送至沧州边界,柴进才一边命人将棺椁抬上马车,一边把管家叫到身边交待道:“我此去时日不短,家中之事你多费心,有不能决断之事可去叔父柴皇城处商讨。如若江湖中人前来求护,你当尽力相助,切不可以貌取人,更不能轻言侮辱。”
言罢同义兄一起以子侄之礼对众人一拜,以谢相送之情。
柴进正欲上马南去,那个老道士却拉着个年轻道人过来
“大官人此去路远,各地风俗有异,况且为老夫人亡魂得安,便让门下小子陪您走一趟,以防不测可好?”
柴进一想自己对此类之事完全不懂,义兄虽然武艺精熟,可是对神鬼之事怕也是不信的。当然以前柴进也是不信,可是自己都魂穿千年了,哪怕以后再遇到些神仙妖怪,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就有劳道长了,一路辛苦,等送义母归家,定不让道长空劳碌,到时请切勿推辞。”
“大官人无需客气,小可定护您一路周全。”
柴进听那道人所言,暗道奇怪。言中之意不是像护送亡魂,而像是护送自己一般。可是却也未曾放在心上,便命人取了一匹马给兄长,那道人自主动去驾了马车,同柴进二人一路向南而去。
三人只顾赶路,也是无话。直行到日落月升。那道人忽指着前方道:“大官人,咱们护着棺椁,不便进城,前面有处破庙,今夜便在此处歇息可好?”
柴进看看天色,再走确实不便,看了眼义兄,却听义兄先道:“道长一路不辞辛苦护我母亲灵柩,小可诚心拜谢,只是我心中有疑,需向道长讨教。”
柴进与那道人闻言皆一愣,柴进知晓自己这位义兄平日不善言辞,可是却从不无的放矢。
“我见道长步伐轻盈,早晨发灵之时所舞之剑,虽和别人一样,却唯独你的隐含杀伐之意,敢问您与那些仙长是否同出一门,又请教尊姓大名?”
那道人闻言不禁面色一变,暗想好毒的眼睛,千万莫把我当成绑票的强人了。连忙道“二位官人勿怪,小可并非沧州人士,自幼长在幽云。。。”
“辽人?”话未说完那义兄眼神一冷,杀气四散,柴进也是一惊
“不是辽人,我乃汉人。只是朝廷无用,让我们幽云百姓如野鬼一般有家不可回罢了。”那道人悲戚的道。
听他如此说,柴进和义兄面露欣佩,身上杀意渐消,柴进忽然想到什么,忙道:“好汉子,敢问尊姓大名?又是如何与我沧州三清观的道人一道进庄的?”
“大官人容禀,小可马灵,虽出身道家却成日在江湖厮混,虽也习得道家剑法终是半吊子。不怕您二位笑话,前几日路经沧州身上盘缠全无。一想江湖皆传,沧州小旋风仗义疏财,本欲拜访大官人向您拆借几蚊钱救救急,却不巧您家中奠字当堂。本欲就此离去,却见三清观各位师兄来庄办事,想来自己也出身道家,虽不同宗却也同源,到时法事办完,总也能拿点辛苦钱。我便前去与他们说道,攀谈中那为首长者与我甚是投缘,便带上了小弟。”
真的是他。
柴进听他说完,对着义兄点点头,故意调笑道:“那你神驹子又为何同我们一道,护送灵柩回乡呢?难道真是担心什么风俗有异,路上鬼怪扰灵?”
那马灵见说面色一喜。“想不到小可贱号也曾入大官人尊耳。当时同各位同道送到沧州边界,老师傅也分了我一些酬劳,我本欲离去,却听闻您二位不带护卫便往南去。小弟在庄上数日,亲眼见到大官人仁义,才知江湖所传非虚,见您二位往南甚是担忧,想着也学过些拳脚,走南闯北自问有点经验,近来反正无事,便央求老师傅同您一说,以全江湖义气。”
闻听此言,柴进才懂临行前他所说之意,便将当时对话告诉了兄长,义兄闻言抱拳道:“大官人出身非凡,虽然如今不入朝堂,却也不容有失,如若有好歹,也是惊动天下之事,小可虽恬为义兄,那只不过是大官人义气厚待,某实有护卫大官人之责,从不敢有半分不小心,请马灵兄弟勿怪。”
“官人千万别折了我的草料,贫道知道轻重。”马灵忙抱拳回礼笑道:“小可也是来庄上才听闻,柴大官人有位姓王的义兄。不说其他,就以您这份眼力就绝非泛泛之辈,可否告知名讳,将来小弟行走江湖也有吹嘘的本钱。”
那义兄看了眼柴进缓缓道:“小可只是一草莽之人,容大官人看重收容与我,担不起兄弟一声官人。至于贱名……”
“我兄长乃是,原东京八十万禁军都教头,王进便是他!”柴进见他又在担心给自己惹麻烦,而犹豫如何回答,忙抢先说道。
马灵闻言大惊,“江湖多年前传言您恶了高俅离开东京,后来便没有了消息,原来一直隐于沧州。”
王进见已经说开,也并不扭捏。对着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人边走边说,齐往破庙而去。
“这还要感念大官人恩义,两年前我离开九华山欲投身西军,想着凭着手中枪棒在军中混个出身,在路上偶遇外出游玩的大官人,我俩一见如故,大官人折节下交与我结为了异性兄弟,为了让我安心,并将家母带回沧州身边照料。却不知入了西军,身边同生共死的袍泽,为了前程将我出卖,把我藏身军中的消息报于高俅的亲信,至于后来如何,想必你也就能猜到了。虽然高俅管不到西北,可是一个偌大的西军自然有他太尉大人的爪牙。”柴进看着兄长娓娓道来,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愤恨,心里宽慰,他担心兄长因义母新丧,本就弄得身心疲惫,此时再动怒气,免不了伤了根本。
“天杀的高泼皮,真的是不给好人留一点活路了。”马灵骂了几句,又询问道:“敢问教头后来呢?您。。。”
“后来军中监军随意给我安了一个贻误军机的罪名,要将我杀了,万幸西军中,王禀将军等忠义之士群起反对,种家相公也怜我,从中斡旋并去求了童贯,可是他童枢密又怎会因为我等这样的人,去恶了官家身边人呢?”王进叹了口气。
“可是也经此一闹,童贯怕影响军心,更不想替他高俅担这个骂名,便将我关在了延安府的地牢之中,每日折磨,就等时日一久报我病死于狱中也就无关痛痒了。”
三人边走边聊,已然进了破庙,马灵先安顿好灵柩和马匹回来,见柴进已生起了火,丢给马灵一个酒囊。
“入秋了,喝点,暖暖胃。”
马灵一手接过谢道“大官人带的酒定是不凡,贫道今天算是有口福了。”取出栓子仰头喝了一半,然后一脸知足的道:“畅快啊,大官人您自己个儿也来口,不然贫道贪嘴,不小心就喝没了。”
柴进二人相视一笑,甚是喜爱他爽直的性子。
柴进接过酒囊对嘴也是一大口,马灵见柴进洒脱没有半点公子哥的造作,亦不嫌弃自己用过的东西,心头一暖。
“后来教头又是如何从延安府地牢脱身的呢?”马灵接着问道
“若非老天有眼,让我识得大官人,不然此时哪里还有性命为老母亲送终。”王进也喝了口酒,看了眼柴进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脱身的,后来找大官人相询,他却如何也不肯说知。反正我那天本翘首以盼的等着卒狱来用刑,却不想等来了大官人。”说完王进面带苦笑的,看着自己这位结义兄弟。
柴进看着兄长的眼睛,甚是不忍,却终是轻叹一声,什么也没说。
“大官人,小弟的馋虫都被吊起来了,要说别处还好,可是延安府乃陕西五道重镇,去那劫牢可不是好耍的。您到底使了什么神通?”马灵满脸期待的看着柴进。
王进也不解的望着柴进,心想二人自从相识以来,哪怕天大的事也能谈,却唯独此事他始终闭口不言。
虽然时日一久,心中的好奇也因为柴进的沉默,早已埋在了心底,可是今日被马灵又再度勾起,更是觉得疑感。不觉诚肯的说道:“我与大官人相识,您不嫌小可出身卑微结为兄弟,更不惧柴家长辈言语,为亡母扶灵抬棺,王进感于肺腑。也知大官人脾性,想说,必是早已告知,此事怕乃无法言说之事,小可不该为难大官人,只是受了大恩却不知若何,心中免不了羞愧莫名。。。”
“兄长。”柴进是第一次见他说过这么多话,想是因义母去世,让其心态变得敏感了些。而柴进见此心中更是不忍。
其实他也知道,等将来结识的人越多,问的人也就越多。
终究是要说的。
马灵见二人如此义气。心中感慨道:“大官人,您就告诉王教头吧,想必是极隐秘之事,贫道先走开好了。”说罢就要起身。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说,兄长也无需挂在心上。”柴进浅浅的喝了口酒,看着火堆淡淡的道“我就是提着礼物去京里求了个人,把兄长换出来了。”
王进闻言,开始一愣,忽然脸色大变。
马灵却没注意王进的变化。仍旧笑着道:“天底下谁的面子比童贯还大,官家么?”
王进目不转睛的盯着柴进,他在等着他回答,而柴进却像是没有听到马灵的话,直直的看着火发呆。
没有回答就已经是回答。
王进此时已泪流满面,心口没来由的一股剧痛袭来,忽然重重地跪倒在地,头狠狠的磕在身前的石板上。
马灵突见此幕,有点不解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听王进声嘶力竭地哭道:“您不该去啊,区区王进死又如何,我的大官人啊。您去东京,拿的不是什么礼物,您拿的是柴家列祖列宗的脸面啊!”
马灵听完,难掩心潮翻涌,不自觉的也跟着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