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秋月轻手轻脚闩上院门,嘴角不受控地上弯,挑出一个又酸又甜微笑。
院墙边的几竿青竹在月光里轻轻摇晃,纤秀的枝叶沙沙作响,像压抑的窃笑,笑邢秋月的春心萌动。邢秋月觉得脚下似有云雾托着,万分轻盈,无声地在地面上掠过,片刻便到了西厢房,这西厢房是白露霜戏班子里艺人的居室。
不出名的几个学徒们都挤在大屋的大通铺上,四个唱生角的师兄合住了一间屋,只有白露霜的头牌花旦邢秋月独自住了一间房。
邢秋月站在屋前,一手搭在门帘上,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院门,李恪曾经站过的地方。
院子里静无一人,银杏树稳稳站在夜色里,茂密的枝叶在微风里微微旋转,夜空深蓝透亮,一轮明月垂眼无言看着这万丈红尘。
邢秋月叹口气,掀开帘子,跨步进到房间。
轻手轻脚洗漱了,邢秋月迫不及待地熄了灯,躺在了床上。
月色柔柔地从小窗撒了进来,邢秋月懒得拉上窗帘。躺在银白的月光里闭上眼。
半晌叹了口气:“哎……睡不着。”
邢秋月眼睛闭着,却好似一直看得见。
李恪的脸和身影一直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进闪出,把暗黑的夜照的雪亮。
李恪的歪着嘴角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李恪向他伸来的那只骨节线条清秀,手指修长却结实有力的手。
李恪拍着车顶豪气地说:“邢秋月,你若是喜欢这辆车,等我做了李家的当家人给你买一辆。”
李恪端着酒杯斜睨着他,笑着说:“秋月,那还不叫声哥哥,来叫声我听听。”
李恪在海棠街街头紧紧握住他的手,说道:“怕什么,不就一部电影吗?哥哥陪你看。”
李恪在幽暗的影院里对着自己伸出手臂来说:“来,坐过来,哥哥抱着你看,就不怕了。”
“李恪……李恪……”邢秋月叹了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躲开月光,可是李恪的影子依然发着光,在他眼帘来来去去。
李恪的手挡在自己眼前,声音无比柔和地哄着他:“不怕,不怕,我们秋月看不见,”
李恪将自己紧紧搂住怀里,都能感觉到彼此肋骨相磨,能闻到李恪身上散发出的麝香般的香味,他说:“秋月,你还记得四年前,你扑在我身上吗?我感觉到了你的心跳。今天我想再感受一次。”
“李恪……哥哥……”邢秋月叹口气,在黑暗中悉悉索索又翻了个身,默念道:“你……明儿会来看我吗?”
邢秋月早早便到了满庭芳,低着头走下人力车,急急忙忙走进了后台。
邢秋月拧亮了化妆室的灯,坐在镜子前,喘着气审视着自己。
暖黄的高亮灯光,映的他脸色苍白,一头柔顺的黑发,散乱地披在额前。
他从十一岁登台唱戏,从未像今日这般紧张过。
即使第一次登台,他也没有过如此高频率的心跳,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半天,越看越不满意。
昨晚似乎没睡够,眼底浮出了一圈黑晕,脸颊也有点肿,脸色也有点发黄。
那个人要来,如果今天上妆不好看怎么办?
可是他万一食言不来怎么办?那毕竟是正事繁忙的李家大公子,只是随便逗自己开心随口许诺,并不兑现怎么办?
他不怕他不来捧场,伤自己面子。
他只是担心,如果李恪食言,自己日后应该如何面对他?
虽然昨天美好的像一场梦,但是邢秋月还是不想醒得这么早。
邢秋月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对着镜子脱掉上衣,打算穿上水衣和彩裤。
镜子里清清楚楚地映出邢秋月清瘦修长的身子,他怔怔地在镜子打量着自己正在发育中的身体,白皙光洁,虽然带着少年的青涩却不柔弱,肩背略纤薄,却平直宽阔,腰肢十分纤细紧致。
他伸出手掌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对着镜子歪着嘴角笑了。
木楼梯上响起“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和师兄弟们喧闹的说笑打闹声。
邢秋月已经洗好了脸,穿好了水衣和彩裤,带好了发网,双手揉着一团凡士林,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子准备开始打底。
沉雪棠出现在楼梯转角,看见坐在梳妆镜前的邢秋月,笑着点点头道:“秋月,师弟来得早啊!”
邢秋月绷得紧紧的脸上浮出一丝浅浅地微笑,转头向沉雪棠点点道:“雪棠师兄,你来了啊。”
几个在《穆桂英挂帅》中演小兵的小武生学徒追逐打闹着冲上了楼梯,差点将沉雪棠撞个趔趄。
沉雪棠皱眉回头,轻声呵斥道:“哎,猴崽子们,没规矩。”
几个猴崽子“嘻嘻”笑着避让开沉雪唐,一抬头看见邢秋月,
今儿的邢秋月表情有点严肃过头,扭头看着几个打闹的猴崽子脸色苍白。
这个师兄虽然年龄小,又长的分外好看,但是在猴崽子面前还是有几分威严的。
猴崽子们连忙快走几步,站在邢秋月面前齐齐鞠躬道:“秋月师兄好!”
邢秋月“嗯”了一声道:“别在楼梯上打闹,仔细摔了,快去上妆吧。”
几个猴崽子恭恭敬敬应了,向后台里走去。
邢秋月叹口气,手微微抖着将凡士林膏涂在脸上,心思早已飞到了满庭芳门口。
凡士林膏体凉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
邢秋月定定神,开始认认真真地上起底妆,和油彩来。
邢秋月正用手指沾了油彩在鼻侧打阴影,木楼梯响起一阵沉重却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低哑的男声:“哎呀,邢秋月呀!好久不见,想我了没?”
邢秋月手指一抖,阴影差点没涂到脸颊上去。
他眉头忽地打了结,眼睛带着几分烦躁地向着楼梯口看去。
一个穿着白绸短袖,黑色进口的确良裤的高瘦人影出现在楼梯口。
邢秋月抬眸看了那男人一眼懒洋洋地道:“四爷啊,不是前几日才见过吗?”
“哎,不是古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那男人讪笑着向着邢秋月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