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卡尼组织过一次冲锋,但是两条腿的人在面对四条腿的马的时候,这种冲锋毫无意义。
斯蒂芬-卡尼也羊装过一侧军阵溃败,想要将敌人诱引到自己的阵前来,但是那支骑兵依旧不为所动,每次都只是突然地从他的某个阵前掠过,削走一层厚厚的血肉。
斯蒂芬-卡尼还曾想过靠近河边坚守待援,但是他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不会有援军的!
——当他能够开始思考的时候,时间已经快到正午了。
他嗓子嘶哑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很多时候他都只是用手势指挥着自己的军官们。
身下的‘霍普’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不愿再起来。
在这半天的时间里,‘霍普’一刻未停的疾驰,将他的勇气带到四面八方,鼓舞着他的士兵们。但是现在,‘霍普’也撑不住了。
“吃点东西吧!”
他伸出手来,从副官的手中接过一块干肉,正打算将它往自己的嘴里送的时候,发现有很多人都在看着他。这些人里有军官也有普通士兵。
斯蒂芬-卡尼想了想,将这一块干肉递了回去。
“给他们分一分吧,我还不饿!”
斯蒂芬-卡尼拿着水壶喝了一口水。
依然有人在偷偷地看着他,这些人里有军官也有普通士兵,他们连水都没有。
……
“第一队回来休整,第二队上!”
血狼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朝身后摆了摆手。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收拾的声音,士兵们上马的声音,检查枪支的声音,马蹄开始缓缓迈动的声音。
没有人说话,整支队伍如同一人一般,连马蹄的节奏都渐渐的融成了一体。
没过多久,前方一支骑队缓缓地归来,士兵们远远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从地上捡起水壶先打开了马嚼子……
“注意警戒!”
血狼扭头吩咐了一句,缓缓地驱马迎了上去。
“龙牙!”血狼从怀里摸出一块干饼,刚才一直捂在他的胸口,此时拿出来还是热的。
龙牙是一个20来岁的年轻人,接过来咬了一口之后往身后一抛,也不知道被谁给接住了,一张巴掌大的干饼就这样传递了下去。
“人太多了,杀不完呢!”龙牙一边喂马,一边对血狼说到。
“慢慢磨吧!”血狼说到。“还有多少弹药?”
“平均下来每个人还剩5发子弹!”龙牙回答到:“估计再来两轮,就得上去拼刀子了!”
血狼没有作声。
拼刀子是肯定不能拼的!
斯蒂芬-卡尼的这12000远征军,被从昨夜消磨到现在,依然还剩下了8000多人。修洛特尔军团仗着快马,分成了两队轮流上前,像削土豆皮一样一层一层地削下来,可是削到现在,刀口却都快要削钝了。
白刃战一对一,血狼倒是不怕,但拿自己麾下的1000多精锐骑兵去和对方的8000多人硬换,血狼却是干不来这种事情。
这种仗,让水车或者红云来还差不多!
“先拖到晚上再说!”血狼蹙着眉头,最后给出了这个无奈的结论。
“放心吧,团长!”龙牙将匕首插进泥土里,从里面揪出一条软趴趴的长虫,两根手指捏住将肚子里的泥土挤了几遍,一口吞了下去,嘴里吧唧吧唧,说到:“咱们饿,他们难道不饿吗?”
血狼拍了拍龙牙的脑袋,不打扰他寻找食物了。
他到士兵们中间去转了转。
倒也没有说什么,有一个士兵中了流弹,肩膀上一片血迹。
血狼撸开他的衣襟,替他吮吸干净了污血,再将创口包扎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另一支骑队归来,这一队便又翻身上马,向前方接敌去了。
……
斯蒂芬-卡尼一步一步地向前行走,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就在两个小时前,军中最后一匹马也倒下了。
他的背嵴依旧硬朗,崭新的少将军服一尘不染,长筒皮靴反射着傍晚的日光,散发出玫瑰红的颜色。
只是代表着荣誉和权柄的指挥刀被他用来做了拐杖。
“将军,我们要一直向前走吗?”副官忍不住问到。
斯蒂芬-卡尼雪白的胡须翕动了一下,从他的唇缝里冒出几个字来:
“我们能向后走吗?”
“不能,将军。”
“我们能向左走吗?”
“不能,将军。”
“我们能向右走吗?”
“不能,将军。”
“那我们就只能向前走了!”斯蒂芬-卡尼回答到。
“可是……”,副官回了一下头。
在他们的身后,是攒动的人头,一个个无精打采地跟着他们。
在这些攒动的人头后面,是一地横七竖八的尸首,一直蔓延到日落的地方。他们像是大海上从运奴船上抛下的垃圾一样,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起起伏伏。
曾几何时,白人的性命也如此的不值钱了?
“走吧,科尔!”斯蒂芬-卡尼说到:“我们也不能呆在原地不动!”
科尔上尉叹了一口气。
他何尝不知道,其实前方也是一条死路。
只是现在的远征军,连突围都没有力气了。只能被无名的力量驱使着,一步一步地走向前方的黑暗之中。
好像有一艘看不见的船载着他们,他们根本无法决定行进的方向,船去哪里,他们便只能去哪里。
船舱狭小、黑暗,空气污浊、恶臭,人们紧紧的贴在一起,又冷又饿。
茫茫的草原像是大海一样,草浪拍打在船舷上,溅起腥臭的浪花。
科尔上尉时常停下来等斯蒂芬-卡尼,将军再怎么硬朗,毕竟已经是62岁的老人了!
印第安人的骑兵队每隔一个小时就会来一次,每一次都会带走一批生命。
随他吧!
……
寂寥的星空下,队伍行进的脚步声像是一条蜿蜒的蛇。
“将军,谢里夫中尉带着人离队了!”
“将军,莫桑中尉找不到了!”
“将军……”
斯蒂芬-卡尼一个趔趄,紧紧地抓住科尔的手才没有倒下去。
然后两人互相搀扶着,继续沉默地前行。
***
***
***
“以前斑鸠时常对我们说,战争打的就是后勤,我还不大愿意相信。可是这一场仗打下来,我却是不得不信了!”
血狼牵着马,缓缓地朝前走。
在他身后,跟着同样一群牵着马的骑兵。
黑夜到来了,和斯蒂芬-卡尼的队伍需要缩短一些距离。
身后没有人回答他,只听见他自顾自地说到:“我那时候还小,很多斑鸠的话,虽然知道它很重要,但是实际上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随着我越来越大,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打过的仗越来越多,便越来越觉得,斑鸠的每一句话都大有深意,很有道理。”
“北殷,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用1000名骑兵,就打垮了斯蒂芬-卡尼的这一支上万人的远征军,很厉害,很了不起?”
“当然,这是很了不起的!”
“但我们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胜利,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们有多骁勇,这一场仗,换成水车或者红云来打,也是一样的结果!”
“我们印第安人,不缺勇士,缺的是能够纵横辟阖、绸缪万里的首领……这一场仗,不是赢在今天,也不是昨天,而是赢在上个月,赢在去年……”
身后的骑士默默地听着,不发一语。
“北殷啊北殷,你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血狼问到。
直到此时,那个沉默的骑士才回答到:“是肥皂给我起的!说是咱们的祖先来自大海的另一边。”
“你相信吗?”
骑士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到:“总不能让我的孩子,像我一样叫做牛粪吧?我也不愿意让他叫做‘史密斯’或者‘杰克逊’什么的。”
“哈哈哈!”血狼笑了起来,“说得也是!”
……
但使修洛特尔的军中还有充足的弹药,这一场削土豆皮一般的战斗,血狼能一直打到美军一个人都不剩为止。
但是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却也不得不停下来了。
美利坚的远征军还剩下数千人之多,可是血狼的修洛特尔军团已经无法再分出两个队来轮战了。
但使修洛特尔的军中还能给每人发一张干饼,血狼就还能再缀着这一支美军撵一天一夜!
“离咱们最近的庄园在哪里?”
“北普拉特!”
“走,干正事吧!”
……
美利坚的远征军,到了此时,已经完完全全没有了远征军的影子。
还能坚持着走到这里的士兵,都算是求生意志极其强大的了。
只是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拖着火枪,裹着从别人身上扒拉下来的衣服,一步一步如蜗牛一般前行着。
旗帜早被人丢掉了,如果不是还担心会遭受到袭击,他们连手里的火枪都想要丢掉。
“科尔,扶我……坐下来!”斯蒂芬-卡尼紧紧地抓着科尔上尉的胳膊。
曾经一翻身就能爬上马背的斯蒂芬-卡尼,如今连坐下来都需要有人扶了。
两天两夜的时间,他还是没有走回本特堡。
那一艘无形的大船,掌控在别人的手里,根本就不是他在操控着方向。
科尔上尉抓着斯蒂芬-卡尼的肩膀,将他慢慢地‘放’在地上。只感觉到将军的身体很轻,轻得像是一个被掏空了的袋子一样。
“科尔,我走不动了……”,斯蒂芬-卡尼坐在地上,垂着头说到。
“将军,打起精神来,我们很快就能走回本特堡了!”科尔上尉安慰他到。
“别骗我了,科尔!”斯蒂芬歇了一口气,才说到:“如果本特堡还在,早该派出援军来了!”
两人相对无言,背靠着夕阳坐着。
陆续有士兵从他们的身旁经过,也没有人理会他们,继续行尸走肉一般向前走着。
“科尔,让我像个真正的将军一样死去吧!”斯蒂芬-卡尼说到。
他抖抖索索地抬起手来,解下腰间的手枪,颤颤巍巍地递给科尔上尉。
科尔上尉没有去接。
“将军,坚持走下去吧,我们说不定……”
斯蒂芬-卡尼脸颊抽动了一下。
茂密而干枯的胡须遮住了他的嘴唇,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在笑。
不过他持枪的手却又垂落了下去,无力地耷拉在身侧。
“有吃的吗?科尔?”
“没有了,将军!”
“水呢?”
“也没有了,将军!”
斯蒂芬-卡尼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将头扭向另外一边,一个士兵正摇摇晃晃地从他的身边经过,腰带上有一个水壶。
“士兵,将你的水给我喝一口!”斯蒂芬-卡尼突然来了生气,抬起头命令到。
那个士兵好像并没有听到他的话。
“士兵,你的水!”斯蒂芬-卡尼暴怒到。
那个士兵扭头看了一眼,捂紧了水袋,继续朝前走去。
“砰!”斯蒂芬-卡尼扣动了扳机。
这一声枪响,像是打开了他身体的某个开关一样,让他突然就爆发出了力气,爬起来扑了过去,抢过士兵腰上的水袋,一把拧开盖子就往嘴里倒去。
空的!
用力地倒了好几下,还是空的!
可是他实在是再也忍不住了,将嘴巴凑近在士兵的创口上,咕都咕都喝了好几口。
腥热的鲜血从他的喉咙里流进去,却让他更加干渴了。
“水!给我水!”
“我是斯蒂芬-卡尼……你们的将军……给我水!”
科尔上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斯蒂芬-卡尼也看见了科尔上尉。
“没事的,科尔上尉!别害怕,科尔上尉!”斯蒂芬-卡尼血红色的胡须翕动着,不住地说到:“当年我们追杀印第安人的时候,也像今天一样,又渴又饿……”
就在一分钟之前,他还想像一个真正的将军那样死去。
可就在看见一个空水壶之后,却一下子点燃了他求生的火焰。
不,是从科尔上尉拒绝接过他手里的枪开始的!
……
没有人不惧怕死亡。
有的人是所以言之灼灼地说不怕,那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的面对过。
斯蒂芬-卡尼是美利坚联邦政府中的好战派,在他将近40年的战斗岁月里,当然也经常面临着残酷的战争。但是这种残酷,是指对于他的敌人而言,非常残酷。
他喜欢穿着干净的军服,骑在马背上,前进,前进,再前进。
敌人在硝烟中溃散,野兽在他的马蹄下哀嚎,大军所至,鸡犬不留,这就是他所理解的战争。
直到终于有一天,轮到自己的队伍溃散了,轮到自己的士兵在哀嚎了,他才觉醒了内心的恐惧——不过他依然不会认为这叫做‘恐惧’。
就像他对科尔上尉所说的那样:
“别怕,科尔上尉!这很正常!”
“咱们比印第安人要文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