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着铜镜,一动不动。
画面里,依稀隐约只见得到两个黑影,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私自调走火牛是不争的事实,论罪当诛!有人还说,你欺君罔上对阴司有了二心,按例当斩,处以魂飞魄散之刑。在他们嘴里,哪一桩都是死罪。阿傍,你这次回来当差有多少日子了?”
那跪地之人是九爷。
九爷说:“属下回来刚好三十三天。”
“原来才这么点时间,你离开阴司有好一阵了,却也不觉得你曾离开过。”
那站着之人如此说。
九爷保持沉默。
那人继续说道:“我还记得你刚到酆都府报道的样子,很年轻,也很拘束,不像其他人那么乱看乱走,很守规矩。那一批鬼差,出了一个你,还有个马面,后来都能独当一面,崔钰向我着重介绍你,我本来打算给你一个更合适的职务,你却是请求与其它鬼差一样的,我当时就记住了你,便说,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言罢他笑出了声,接着道:“看看,你已经是人尽皆知了。还记得当时我想派你去哪儿吗?”
九爷答道:“鬼门关。”
“为何?说说看。”
“嗯,当时不懂,只是希望大帝对我等鬼差一视同仁,现在明白了些。”九爷说:“阿傍为人处世不够圆滑,又不太懂相处之道,若留在酆都府会得罪人,派我去较远的鬼门关是不二之选。”
那人说:“是啊,鬼门关当差虽然累点苦点,却没有多少纷争,被剥了实权的人都会发往那里,油水少,也折腾不出什么事情。”
九爷感叹说:“当时要是去了,我可能还在鬼门关盘查路人,似乎也不错。”
“那你一定是很称职的守门士兵。”那人笑了笑,“你还是选择和其他鬼差一样,先是分到各地巡逻,直到被派去引魂才逐渐崭露头角。带你的鬼差利用职务之便去阳间厮混,你于是就自己去引魂,还记得,你第一次就带回几十号亡魂,办事效率极高,完全不逊于当时的黑白无常。”
那人上前一步,扶起九爷,“起来吧。”
“我是待罪之身,不敢。”九爷说。
“你啊你,无论何时都是这样,从不玩两面。”
他指了指九爷,似乎有些无奈。
“后来你带回了太多亡魂,我有些吃惊,以为人间出了什么大事,赶紧找来崔钰询问,原来是虚惊一场,我也就明白了,那么多亡魂是凭空来的吗?当然不是,我才意识到,这个阴司养了多少闲人。”
“可是我不明白,他们如今依然当职,甚至有的还高升。”九爷摇头说道。
“对,这些都是我亲自过目的。”那人顿了片刻,说:“我执掌酆都府,时间不短了,我看似位高权重,其实啊,往往都是身不由己,我身不由己,他们有的人也身不由己,你阿傍,同样也是身不由己。但你又不一样,抓到的厉鬼越来越多,我也乐意给你奖赏,而后你组建了牛头营,组团抓厉鬼,什么厉鬼都敢抓,知道那段时间我桌案上有多少奏折是让我治你的罪吗?但我压了下来,因为这么多年,终于有这么一个人站了出来,我乐意看看你到底会做到什么地步。”
九爷一笑:“到底还是被罚去做了牛。”
“不做牛,你又怎能再回来?你私自去抓一个千年厉鬼,无意间害了许多无辜,我知道此事有人从中作梗,但仅仅是知道,满屋子数落你罪状的折子早堆成了山。而今,又是!”
言罢,他叹了口气。
听他的口气,我猜测起来,这人难道是酆都大帝?
镜面里看不清模样,只有个大概身影,和普通人一般无二。我一度以我是个高大威猛的人呢。
九爷说:“阿傍明白了。”
“明白又能如何,有时候,不得不学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叹了口气,“当初我以为,我的职责是惩恶扬善,维持公平,呵呵,但有太多的勾心斗角,利益熏天,阴司看似是一个拳头,实际上五根手指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而我的职责是用力,再用力,将拳头握紧,只有这样阴司才能不散。谁有二心,谁目无王法,我都一清二楚。否则,我也不会这时候跑来找到你,只是,见我忠臣也得偷偷摸摸的,笑死人了,真丢脸。”
他嘲笑自己似的,然后也坐到了地上。
“大帝……”九爷一时说不出话。
他拍拍九爷的肩膀,“三千年任期一到,我就不怕人说了,三千年很快,很快。”
这一幕相当和谐,谁能想到,万人之上的酆都大帝还有这样的一面,反正我是想不到,原来谁都有不如意的时候。
等了片刻,那人才说:“阿傍啊,但这次真的过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做了,难啊,你要说这阴司是我一个人的,怎么做都不为过,可惜不是,受制的方方面面太多太广。”
“阿傍知道怎么做,让我战死沙场,您也就不为难了。”
九爷提高了声音。
“上次就是不想你死,才找了个法子替你开脱,罚你去做一世的牛,结果还是防不住别人算计你,让你不孝父母,所以硬是拖到了一月前才回来,也是够倒霉的,一会来就碰上了乌竟都生乱。哎,真不想你死,否则我连可以大胆说话的人都难找了。”
九爷说:“不是还有崔钰嘛。”
“老家伙不止一次提出告老还乡,我以生死簿的事才勉强留住了他,心不在了,早晚要走。”他叹了口气,“那帮闲人整日聚在酆都府口,一个个都要我尽快处决你啊,却也不想想,这乌竟都的邪祟要是成了气候,谁又能出来替我征战?我想过派兵帮你,可是你也知道,酆都府那群侍卫过来只是送死。其余人,我不放心,要是使心眼,将我们推到了道德的背对面,局面就真的乱了,孟婆汤出了问题众多亡魂滞留阴间,这就是一股非常可怕的实力。阿傍,我已无兵可用,只有靠你赢下这场硬仗才能稳住局势!也才可以堵住他们的嘴,保你不死啊,只是,谁都知道,这几乎不可能。我带来了你最喜欢的酒。”
与九爷喝了酒后,那人离开了。
九爷独自坐着,良久,叹道:“阿傍最喜欢的还是二锅头。”
他将剩下的酒倒在了地上,拱手举杯,喝道:“牛头营众将士,大帝为我们壮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