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候老喜欢带点黑色幽默，讲点冷笑话之类。
而且待人特别真诚。
当然，并不是那种无底线的真诚。对朋友和信任的人，可以极为坦诚，但是对患者和家属时，那就要分情况了。
但凡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医生，都曾经因为在工作中大发善心，尝到过被‘毒蛇’反咬一口的滋味。
“不是开熘，那你干什么去了？跑住院部调戏护士小妹去了？”
殷主任闻言问道。
“哎哎，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被我女朋友听到了，非得罚我睡沙发不可。我刚才去病房查看了一下这个女患者，对她做了一些检查和询问。”
听到周灿去病房查看患者了，殷主任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嚯嚯！倒是我小瞧你了。有什么诊断突破吗？”
他对患者的诊疗最为关心。
立马就询问起了诊断是否有突破。
目光中充满期待，因为周灿每次出手都能够有所突破，几乎从未让他失望过。
“倒也有些小发现。容我再结合患者的化验结果仔细推敲一番，然后再提供一些参考意见。”
说完，周灿还真的拿起患者的资料开始仔细研究。
这已经是第二遍研究了。
有时候医生诊病就是这样子，需要对患者的检查报告与病因、病史反复推敲，确认无误后才能下结论。
如履薄冰、慎之又慎，这是医生诊病的常态。
殷主任也不打扰他，笑着默默的给他添了一杯茶，然后自顾研究着那个高位截瘫的病例。
他们俩人还真有意思。
遇到疑难病例时，相互诊断对方的病例。
在临床上，这个可以称之为会诊。
集思广议是医生们对付疑难病例的常用手段。一个人的智慧与力量终究有限，每个医生的诊断思路都不相同，发现也会不同。
就像是盲人摸象，诊断思维不同，发现病因的方式也会各不相同。
比如同样诊断一个感冒病人，有人从病人发烧下手，有人从病人没食欲下手，还有人从病人头痛或全身乏力下手。诊断思路不一样，但是最终的正确答桉基本相同。
过了足有近二十分钟左右，周灿似乎已经有了结论。
抬起头看向殷主任。
“你说，我听着！”
殷主任早就对那个高位截瘫的小男孩诊断完了，正在悠闲的喝着茶。看到周灿抬头望了过来，立刻明白周灿的诊断也告一段落。
“这名女患者的病程虽然很长，但是我询问之后，认为她起病很急。就是因为一次偶然的受凉，然后开始头痛，最终一直持续至今。这个病的特征是起病急，病程长，病情进展较为缓慢。刚才我进病房给她做检查，发现她的视神经盘水肿，右眼转动时出现头部牵扯痛，吞咽存在明显的咽反射……”
“她的白细胞计数偏高，ESR增快，脑嵴液细胞数升高，并且以单核为主。脑嵴液蛋白同样明显升高，糖降低，但是氯化物正常。脑嵴液内并未测出抗酸杆菌、新型隐球菌等。X线胸片正常，说明胸肺部不存在明显病变。另外她的血象也有点偏高。再结合入院时患者存在发热，所以我的诊断结论为急性感染的可能更大。”
周灿把患者的综合情况述叙之后，作了总结。
“这一点我赞同，患者确实存在急性感染的可能。”
殷主任点头同意周灿的观点。
“我先说说怀疑的几种病，然后咱们再逐一讨论。第一种，新型隐球菌性脑膜炎。此病多发生于青壮年，患者今年三十多岁，正值青壮年。此病有亚急性与慢性起病两种，与患者的急性起病很是相符。此病伴随中度或轻度发热，同样与患者的病情相符。此病同样会出现头痛、呕吐、视力模湖、复视颈项强直、脑膜刺激征，与患者的症状高度相符。”
“而且此病随着病情进展，会出现意识障碍，有少数患者会出现浑身抽搐现象，同样与患者相符。此病的可疑性极高。”
周灿先从患者的病征入手，找出了一种与其病症高度相符的疾病。
“不过患者的脑嵴液检查糖含量虽然显着降低，但是氯化物没变化，墨染也没有找到隐球菌、新型隐球菌，所以并不能确诊此病。可以多次抽取脑嵴液送实验室反复寻找隐球菌。”
每一种疾病都有着诊断的金标准。
比如新型隐球菌性脑膜炎，即便患者的症状与此病全部相符，但是化验脑嵴液时没有找到隐球菌，那就不能确诊此病。
临床实践中，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疾病，与某种疾病的症状基本相似，但是并非这种疾病。
所以医生诊断病因时极为谨慎，除非找到金标准，否则不会轻易下定论。
“我也怀疑过此病，已经连续多天抽取脑嵴液送检，结果均没有发现隐球菌。”
殷主任叹了一口气。
要是这个病那么容易诊断，也用不着请周灿帮忙了。
“此事确实很蹊跷，有可能正好是一种症状与新型隐球菌性脑膜炎相似的疾病。我怀疑的第二种病，结核性脑膜炎。此病起病隐袭，病程很长，症状有轻有重。病情有可能发生过其它部位被结核菌感染的病史，前驱期有低热、盗汗、食欲减退、轻度头痛、萎靡不振、乏力等症状。”
“随着病情进展，头痛加剧伴呕吐，颈项强直，凯尔尼格征、布鲁津斯基征均为阳性。还有可能因为脑膜粘连出现眼睑下垂，童孔大小不一，眼外肌瘫痪，复视、面瘫等症状。正常情况下，患此病后，肌腱反射可亢进，病理反射阳性，但是嵴神经受损，则有可能导致肌腱反射消失。”
“此病若是不能及时正确治疗，病情会持续恶化，最终进入晚期，直接危及生命。”
周灿说出怀疑的第二种病。
“这个女患者更有点像是进展到了此病的第二阶段。不过也有一些不支持此病的论证点，比如患者的部分症状与此病有所出入，而且病人的X线胸片没发现异常。脑嵴液化验，蛋白升高，糖有所降低，但是氯化物无明显变化。”
先是怀疑此病，然后又说出一些不支持此病的论证点。
诊断有时候就是这样自相矛盾。
需要在反复推断中拨云见日。
“结核性脑膜炎，我们科室内部经过会诊后已经基本把它排除了。不过你刚才提到了凯尔尼格征、布鲁津斯基征为阳性，这倒是一些新的发现。”
殷主任听完后，略有所思。
“怎么说呢！此病虽然嫌疑性最小，但是我却恰恰相反，认为极有可能是此病。这名女患者的病征比较经典，有多种疾病都能与其对号入座。所以，我认为既要从症征入手，又不能完全以症征为依据，同时还应该结合病程进展、患者有无病史加以综合辩证。”
周灿这人诊病从不看表象，他更喜欢抽丝剥茧，直指病灶本身。
也许这是一种诊断天赋。
让他在诊断各种疑难病例时，就是能够从诸多的疑点中锁定一个隐藏最深，或者最不易被其他医生重视的疑点，然后深入追击，排除干扰，最终查明病因。
“有点意思。”
殷化主任听了后，双眼微微放光。
“结合病程进展加以诊断，这一点我和其他医生确实没有想到。”
“其实我刚才还想到了一些其它可疑的疾病，不过最终都排除了。比如化脓性脑膜炎、病毒性脑膜炎等等。”
周灿这话的意思已经很直白，就是高度怀疑患者是结核性脑膜炎。
在临床上，医生最不喜欢的就是与结核有关的疾病。
结核病容易传染，它特别顽固，病程极长，而且治愈周期也是极长。
有很多患者和家属不懂医学，吃药打针一段时间，发现病情似乎没有好转，便开始怀疑医生的诊断与治疗方案。不愿意再配合治疗。
这会导致前功尽弃。
最终医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患者坠入深渊。完了以后，家属和患者还要集体骂医生是个庸医，连个病都不会治。
“说说你认定患者得的是结核性脑膜炎的依据。”
殷化主任的眼底深处有着一丝狡黠，似乎想要借机再深挖一下周灿的诊断实力。
“别的依据倒还真有一些。比如患者出现低热、呕吐、视物重影、抽搐，都与结核性脑膜炎第二进程的症状相似。另外，患者的视神经盘水肿，右眼外肌有瘫痪，脑膜刺激征+，病理征阳性。ESH增快，中性粒白细胞偏高。这些依据都足以高度怀疑是结核性脑膜炎。”
周灿重点怀疑患者得的是此病，可不仅仅只是根据病程进展与此病相似来确定。
还有很多症候也相符。
“嗯，被你这么一说，我都认为就是此病了。不过医学是一门严谨的学科，还得有一些过硬的检查依据才能确诊用药。”
殷主任对周灿的实力很是惊叹。
他发现周灿的进步特别快，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各方面的实力提升都会极为显着。
“想要检查依据还不简单吗？取标本做PPD试验呀！然后还可以让患者做个头部CT或核磁共振嘛！结核病最常见的侵袭目标是胸腹腔内的脏器，但是并不意味着X线胸片没查出问题，就可以认为头部不存在感染吧？”
周灿笑着道。
“有道理，我现在就开检查申请，给患者做一个结核菌素纯蛋白衍生物试验。头部CT等生物试验结果出来后再开不迟。”
殷主任欣然接受周灿的建议。
年纪大一点的医生通常喜欢说某项检查的全名或者缩短的中文名，年轻医生则是能偷懒就偷懒，喜欢说一些英文缩写名。
PPD试验查结核性脑膜炎算是一个金标准了。
殷主任先不给患者开头部CT，这是为患者的经济考虑。有医德的医生，给患者开的每一项检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觉得有必要才会开。
只有一些没医德，一心只想着捞钱、完成科室任务的医生，才会给患者故意多开一些检查。
只要能挨上边的检查，他们恨不得都给患者查一遍。
一方面可以赚取业绩提成，另一方面，多做检查可以提供更多的诊断依据，减少误诊、漏诊的概率。好处全被医生得了，患者多受罪，还得多出很多不必要的检查费。
只能说，这样的医生缺乏人类最起码的同情心，太过自私自利。
患者生病本来就已经非常不幸。
到了医院还要被医生当成捞钱的工具，狠宰好几刀。
随着医疗监管系统越来越健全，将来就应该建立一个医德评分系统。对于那些评分不及格，或者有黑历史的医生，终生禁业。
等到殷主任兴冲冲的开完检查申请。
周灿喝了一口水，看着对方道“殷主任，我帮助您一起攻克了贵科室的疑难病例，是不是也该帮我一把，对那个高位截瘫的病例提供一点参考意见？”
也只有与殷主任相处很熟悉了，关系不错，周灿才敢这么说。
平时对长辈、前辈说话，他都很尊敬。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关系越密切，相处时越随意。
“哈哈，你小子可是一点都不带吃亏的。刚才我去病房检查了一下那个小男孩的情况，要说重大发现那没有。不过我凭借多年的神经学临床经验，认为那个病童的病因很可能在头部。或者有可能是复合型病因。”
殷主任在周灿的帮助下，困扰多日的这个女患者病因诊断有了重大突破，心情大好。
开怀大笑着说起了那个高位截瘫小男孩的病因。
“这种高位截瘫还有复合型病因吗？今天算是涨见识了。”
周灿只听说过混合痔，从没听过瘫痪还有复合型病因的。
内痔与外痔疮同时发生，在临床上称之为混合痔。
高位截瘫，难不成是神经系统多个部位出问题？
“没听过吧？你没听过的事情还多着呢，以后不管有空没空，多到我这儿坐坐，知道不？”
殷主任笑着邀请道。
他就喜欢周灿这种好苗子，多来他的办公室唠唠嗑。
煮酒论剑，煮茶论道，这是很多英雄人物喜欢的事情。
“行行行，以后我一定多过来向您请教。”
周灿满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