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离心里又感动又好笑。
感动于陈珊平时总是一副姐姐最潇洒的模样，好像着世界上就没有她想不开的事儿。可真遇到她出事儿了，她哭的比谁都狠。
有时候友情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情。
鹿离记得，小时候刚见陈珊的时候，她还在心里默默评价过她。
“太彪悍，太嚣张，像个小太妹。”
陈珊从青春期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很不好相处。
经常剪一头短发，眉眼清爽又充满叛逆，背着单肩背包，看见男生骑着单车路过，想都不想就会一拍肩膀小跑着跳上车座。
跟谁都能打成一片。
鹿离的心愿是当小公主，当然跟她玩不到一起去。
直到有一次她新买的裙子被人划破，陈珊替她撸起袖子去收拾那几个毛头小子，收拾完，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说，“哭什么哭，哭有用的话还要我干什么。”
陈珊对她穿的公主裙嗤之以鼻。
鹿离对她钢铁直女的性格也无比嫌弃。
可就是这样互相嫌弃的两个人，却在青春期，因为一场盛大的欢喜，莫名其妙成了好朋友。
鹿离跟陈珊闲聊了一会儿。
确定她真的除了胳膊上那两道划伤没有大碍之后，陈珊收拾了一下情绪，开始跟她说正事儿。
“正事儿？”
“什么正事儿？”
一谈到工作，鹿离也从恋爱脑的边缘收了回来。
她一边说，一边跟车旁边站着的顾未生做手势，拿着手机走到不远处的绿植边上听她说。
陈珊说，“还不是你那个参赛作品的问题。之前你从医疗队回来，我们不是说后期剪辑，直接用你以前调查的那段跟海洋动物保护有关的宣传片加入片尾点题处理吗，但今天我让杜建生找了一下才发现，之前那段资料的储存U盘竟然被人为损坏了！”
“找技术部维修没修好，交全片就剩最后五天了，你这个拍了一半肯定会直接刷下来的。”
“所以问问你有没有其他想法，创意，要不换个备用题材也行。”
“反正报名之后还可以换片子，只要赶在交全片的期限之前申请一下就行。”
陈珊说的言简意赅，三言两语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关键问题一一道出。
选择权在她。
但鹿离想了想，不久前顾未生才说过雪瑞的事情没结束之前不能拍进纪录片里打草惊蛇。
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她拍摄。
那怎么办。
她能取材做点睛之笔的题材太少，剩下的时间换片子也肯定已经来不及了。
更别说要换的还是全片。
之前拍的走，私偷，渡，自杀的小海豚，出海巡逻，以及保护站和医疗队有意思的日常和每个人的故事，基本上已经串联成了一个故事。
可鹿离总觉得缺点什么。
没有点睛之笔，连她自己都看得出乏味，难道评委会看不出来吗？
她浮躁的心被陈珊一席话瞬间浇灭。
挂了电话，顾未生也在打电话，像在跟保护站的老曹通电话，看到她，他腾出一只手，很随意的冲她弯了弯。
鹿离心里一乐，莫名其妙心情就变得好了起来。
“打完了？”
“恩，打完了。”
她回答的闷闷不乐。
顾未生诧异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了一圈，忽然伸手，把快要掉下去的外套拉上，顺便系上扣子，把她扣在里面。
“陈珊跟你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一些工作上的事儿。”
“还装。”
“不开心三个字儿都要刻到你脸上了。”
他痞气挑眉，说话的语气仿佛又回到平时那个熟悉的他。
鹿离被他说得一囧，对着他的手机屏幕照了照，笑道，“真有那么明显？”
“你自己看。”
他说着，顺手打开手机相机前摄像头。
她被逗笑，下意识仰头看了眼他冒着冷气的胡茬，把陈珊说得问题原原本本告诉他，末了还忍不住叹了口气。
“真想继续在医疗队呆着，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拍到有用的题材。”
“但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两天医疗队比较危险。”
顾未生说着，视线上下扫了一圈，对她现在包成粽子的状态颇为满意。
鹿离被他捆的手都动不了，像个木乃伊。
但看到他开心，自己也忍不住就想笑。
两人靠在车门边上，鹿离又想起昨天晚上她问顾未生的，“那救雪瑞和这群捕猎者有什么关系？”
顾未生说，“本来没什么关系。”
直到他们发现上次抓的那批捕猎者其实还有同伙。
而这批同伙，掌握着最初抓捕雪瑞时给它吃过的所有药物清单。
怕她听不懂，他还特地解释，“一般捕猎者抓到幼年海豚鲸鱼等动物，为了更好地控制他们，弱化他们的攻击性和天性，抓回去第一时间就会喂他们吃一些抑制神经系统的药。”
“有时候不想花大钱，索性便买人吃的药给他们吃，吃多了动物多多少少都会出问题。”
雪瑞的抑郁症就是这么来的。
而要证明它不是加害者而是受害者，顾未生他们就必须从还没抓住的那批捕猎者手里找到最初的交易清单。
清单上的记录，就是他们最终要找的跟海洋动物表演中心对抗的关键证据。
老金的儿子把所有爱都给了雪瑞。
雪瑞成了老金儿子生命的延续。
而对顾未生来说，这是一次赎罪，是他本来要做的本职工作。
就算不是雪瑞，换成其他什么动物，他们一样会费尽心力去挽救。
顾未生说的现在危险，是他已经找到了最后的目标源头，这两天便要开始撒网抓人。
事关机密，鹿离也不好多问。
本来以为她唯一的念想也没多了。
可没想到就在她准备放弃，回家找找有没有别的片子能代替的时候，顾未生忽然让她上楼收拾东西，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她下意识仰头看过去。
却被他拎着脖子转身按向单元楼的方向。
“去了你就知道了。”
“记得带摄像头。”
顾未生说完，便陪她上楼去拿行李箱。
一边收拾东西，鹿离顺便儿在微信上跟陈珊请了个假。
——你要请多久，去哪儿啊。在家休息？
鹿离：“不是。”
陈珊：“……”
陈珊：“我发现你也学坏了。”
鹿离：“？？？我哪儿学坏了？”
陈珊：“你不觉得自己现在这话说只说一半儿的毛病特别像顾未生吗。”
陈珊：“这人也真是的，都消失了还对你影响个没完。”
鹿离瞄了眼旁边正帮她收拾行李的顾未生，莫名有点护犊子。
“像他怎么了，我觉得像他挺好的呀。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这么好的人生哲理现在不学更待何时？”
陈珊：“……”
“狗子你变了。”
“你以前不是这么文绉绉的，你现在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有点看不透你了。”
“还有我发现你这语气护犊子的厉害啊。”
“你和顾未生之间不会昨晚又发生了点什么吧？”
陈珊的直觉堪比狗鼻子。
鹿离被她的命中能力折服，当然最后也没再回复，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省的露馅。
要是陈珊知道顾未生现在就在她家，她的手机听筒现在立刻就得炸掉。
为了安全起见，她决定还是等事情尘埃落定变无可变的时候再告诉她好了。。
这么想着，她颇为心虚的看了面前的顾未生一眼，手疾眼快按下删除键，把跟陈珊的微信聊天记录彻底删除，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顾未生的注意里不在这儿，没注意她在后面偷偷摸摸干了什么。
一路鹿离都很好奇。
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到哪儿去。
直到顾未生开车到码头，带她租船从码头出发，开船驶向梨花岛附近的一座半岛。
半岛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鲸落岛。
鲸落是鲸鱼死后的一种现象。
因为鲸类动物死后，尸体掉进海里，身驱无法快速被食腐生物分解殆尽，所以掉进海里的过程可以长达数月至数年，会为海底食物链的各种消费者，提供食物，一座鲸鱼的尸体可以供养一个海底生物链循环生活长达百年。
当然这是以前。
鲸落岛之所以叫鲸落岛，就是因为这里以前有很多很多鲸鱼。
可下船以后鹿离才发现，她几乎从来没见过这么荒凉的半岛。
船开过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晚上九十点，本该是海滩最热闹的时候。平时其他海域的小岛上，裹着棉衣吹风看海的游人，在沙滩上烧烤嬉戏的孩子们，甚至连海滩边无人看管的大树下都会塞满各种小摊商贩，低价甩卖各种特色美食。
但鲸落岛的海滩却空无一人。
海滩上只有破败老旧的渔船歪歪扭扭倒在地上，被风吹干，渐渐开裂石化。
时间久了，海浪一掀，便碎成两瓣儿，只剩一只坚固的船底还留在地上。
周围的地面上满是不用的绳子，渔网，还有被扔掉的防护服。
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海岛的样子。
“冷了？”
看她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样子，顾未生还以为她衣服穿少了。
鹿离摇摇头，“不是。”
“我只是好奇，这里怎么会这么荒凉。”
“这儿和梨花岛靠的不是很近吗。”
梨花岛那么热闹，可这里的景象却完全相反。
荒凉，破败，甚至让人有种背后发凉的感觉。
那种极度的不适感又从后背爬上来了。
鹿离无意识往顾未生身边靠了靠。
看到她的小动作，顾未生垂眸敛笑，伸手从兜里拿出一根香烟，咬进嘴里，开火点燃。
把打火机扔回兜里的时候，顺势攥住她的手，往下一兜，便装进他的口袋。
鹿离抿着唇小小的翘了翘尾巴。
就听到他淡声解释，“这儿以前是一个小渔村。”
还是小渔村的时候，鲸落岛不仅不荒凉，岛上甚至比隔壁的梨花岛还要繁华。
旅游业，海鲜业，各种特色项目应有尽有。
但最出名的还是这里的海鲜。
这里的海鲜是渔民起早贪黑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海鲜的味道肥美，价格公道，最重要是，渔民们掌握了烹饪烧烤的各种技巧。
几乎只有海鲜这一条，就垄断了岛上所有的经济收入。
但后来捕猎者出现，一切就都变了。
从一开始，只是保护动物受伤被抓，到后来，海里的鱼虾渐渐变少。到最后，海里只剩下死掉的鱼虾的尸体，时不时散发恶臭。
正片海找不到一条活鱼可以捕捞。
于是岛上以捕鱼为生的村民便纷纷失业。
失业后，年轻力壮点的人看渔业恢复无望，便打包带着全家去外地打拼。
岛上的渔民走的走散的散，最后只剩下一批老弱病残和不愿离开的老人。
所以鲸落岛才会荒凉成现在这样。
“可是这难道不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吗。”
“渔业过渡捕杀造成这样的后果是迟早的吧？”
鹿离私心这么认为。
可她并不知道，其实这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海底生物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滋养环境。
海里的每一个动物都有它独特的作用。
不管是产生养分，还是帮助其他更小的生物攀附生活，这都是一条完整的生物链。
尤其像鲸鱼海豚这类体型庞大的珍稀动物。
他们存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扮演母亲的角色，在喂养海底千千万万的其他生物。可当他们被大肆捕杀之后，海底生物链被人剪断，其他动物养分跟不上，生物链里的动物便会陆续死去。
海里的情景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渔业是鲸落岛所有人赖以生存的根本。
没有这些动物，附近海域甚至其他海域里的生物死光之后，周围的渔民，市场上赖以生存的商贩都会因此失业，失去所有收入来源和他们赖以生存的捕鱼技能。
这才是顾未生带鹿离来鲸落岛的真正目的。
她需要点睛之笔，而这样残酷的现实就够了。
让电视机前的人们看到今昔对比的现实，看到残败荒凉的现状。
直到被顾未生带到一个院子，看见里面岣嵝着背正在捡垃圾的老人，鹿离才真正体会到他所说的残酷。
老人姓秦，以前在岛上是数一数二的捕鱼大户。
但自从渔业凋零以后，他就开始捡垃圾为生，勉强维持生存。
他还有个孙子，叫秦城，是个卧病在床的少年。
鹿离他们被请进门的时候，秦城正躺在床上，面容痛苦的翻来覆去，像是得了什么重病，问了老人才知道，他孙子有一次跟他去海上捡垃圾回来没多久就这样了。
“可能是被海里的脏东西感染了。”老人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打开冰箱，拿出冰箱里为数不多的熟食招待他们。
一边招待，他一边洗洗手，略显局促的坐下，用浑浊的目光时不时探究的看一眼对面的鹿离。
鹿离被他看的奇怪，下意识碰了碰旁边顾未生的筷子。
“他看我干什么？”
顾未生逗她。
“看你像不像活菩萨。”
其实来之前顾未生就已经联系过老秦，简单介绍了一下鹿离的情况。
一是为她在这里拍摄做铺垫，二则是为了她拍摄的同时也能利用自身新闻记者的影响力，帮秦城一把。
所以鹿离进门以后老秦才会一直打量她。
她其实有点没想到，顾未生会帮她把事情想到这么周到的地步。
老秦摆完碗筷，笑呵呵的让他们吃东西，自己则去秦城床前帮他喂饭。
顾未生挑眉看她一眼，垂眸好笑。
“怎么，这就怕了？”
“不是怕。”
“是觉得震撼。”
“以前我对医疗队的故事感兴趣，想拍海洋动物保护的纪录片，其实只是想拍拍，并没有真的想过保护海洋动物的目的。”
“我听小静说，你们医疗队又不赚钱又累，还经常要冒着跟捕猎者发生冲突的危险，觉得挺不值的。”
鹿离是真这么觉得。
所以即使她再了解，也带着一份天然屏障和偏见，阻碍了她深入挖掘。
可今天看到鲸落岛上荒凉的样子，看到秦城爷孙住的这间摇摇欲坠的老屋和他们身上真真实实发生的故事，她忽然有点懂了。
“懂什么了、”
顾未生眉眼英挺的看着她。
鹿离心头一软，忍不住矫情一次。
“懂你呀。”
“懂你为什么要数十年如一日留在海上，懂你为什么要又苦又累的继续坚守。”
因为他有悲悯之心。
是个英雄。
在守护一方甚至很多方很多方人的平安。
鲸落岛的荒凉不是个例，周围其他被捕猎者践踏过的地方肯定也有类似的情况，思及此，鹿离心里忽然有了新的拍摄计划。
她放下筷子，把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对面床上正在艰难吃饭的秦城和老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