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脚下长成的“康巴汉子”,如多吉并没有因一时的困难而彻底软弱,他在尝试于这种困境中自救,他脚下的山坡虽然陡峭,但并非绝人之路,只要将右臂膀从石缝中取出来,他仍可以朝山下走,临近岷江,附近有村庄的概率不小,如果一直留在这里,他很可能因为失血脱水而死亡,变成荒凉山坡上的一副腐尸枯骨。
他开始变换自己脚抵着的位置,在不断的尝试中,他右肘裸露出的骨骼一次次碰到坚硬的石壁,钻心地疼,他大声喊叫,却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剧痛,发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困兽濒死的嘶吼一般。如多吉面目狰狞,面庞因剧痛而扭曲,变得恐怖,如同山中恶鬼,但他没有放弃,他悬挂在山坡上,双脚成功踏在更平坦的岩石上,有岩石支撑作为支力点,他现在可以任意活动自己的左手。
右手勉强还能动,只是新的伤口还在渗出鲜血,如多吉将刀叼在嘴里,有力的左手抓住自己的右臂膀向上抽。
“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如多吉发出低沉渗人的声响,他的目光略过砍柴刀,能够清楚看到右手肘和手腕处的皮肤在随着抽拉的动作脱落,露出粉红的肌肉,如果按照这个方法抽下去,他整条手臂的皮肤都要被扯烂掉。
如多吉鼻腔剧烈喘息着,嘴角有涎水流到脖颈处,额头的汗液混合着尘土不断滴落,他缓了口气,然后找了个胳膊的间隙将刀子插进石缝当中,然后不断向下小幅度噼砍试图磨掉卡住自己手肘的岩石,他又一次失败了,他的刀不可避免地和手肘伤口最严重处碰撞在一起,不断给予他更大的痛苦。
如多吉想休息了,经过一番折腾,日头已经到了正午,好在他暂时还没有被日光照到,他不断喘着粗气,这个沉默的康巴汉子,在心底不断呼喊着神灵,他疲惫,饥渴,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希望和放弃相斗争的光芒,他用粗粝的手掌抚摸裸露的岩石,提防着不时传来的余震……他在正午阳光最勐烈时沉沉睡去了,他老了,年轻时的精力和火热已经消磨在岁月的剥削之中,他听到岷江的奔腾的水声,深知神明的冷漠和视而不见,他不怨天尤人,只是将信仰作为鼓励自己的工具,他深知自己的幸运,他知道这个时间灾情最严重的地方是怎样的狼藉。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脑海中闪过的是一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人类的哀号被轰隆的地鸣声抹去。塌陷的地面,断裂的墙壁,倒塌的大楼,还有无数人在黑暗和极端痛苦中醒来,而后在绝望和筋疲力尽中晕过去。
在这场灾难到来之前的日子里,人们还在因为即将举办的奥运会抱着满腔的热情和期翼,道路上出现的蟾蜍被称为吉兆,现在情况逆转了,仅半天时间,热情变为恐惧,希望成为绝望,高远的神灵冷眼漠视着人间的一切苦难,仿佛嘲弄着芸芸众生的生死无常。
如多吉在清醒和昏迷中不断转换,唤醒他的总是那让人心季的震感和强烈的痛楚,他在夕阳还未落下时再度尝试自救,他感到流出来的每一滴血液都蕴含着自己叛逆和坚韧的气质,他扯掉左袖的布料,然后将它撕成一个长条,小心翼翼穿过石缝和手肘,然后不断摩擦着让其垫在伤口下边,如此反复,他的右臂被四条布料缠绕着,留出一个结实的结。
如多吉嘴上咬着刀柄,在漫长的挣扎中总算下定决心,他左手提住布料绑出的绳结,眼睛死死盯住下方荆棘的道路,一滴汗液混合着鲜血下落,地下又传出震动和轰鸣……这一切仿佛开战的信号,如多吉的心也渐渐被热烈的情绪所包裹,他想起背着父亲攀过一截山崖的经历,那么险,那么累,在过去的四十多年内他吃足了苦头,如今终于迎来生与死的考验……他想起高原上烈马红鬃飞扬的场景,那崩腾的生命力在鼓舞着他,他的左手奋力一拽!
“啊——啊啊啊啊!
!”
沙哑的惨叫响彻山谷,皮肤和肌肉被剥落的,伤痕累累的右手被生生从石缝中拽出,带着如多吉的身体不可抗拒地朝下坠落,他的脸埋在粗糙锋利的荆棘丛中,里面暗藏的石块嵌入他的眼眶,他整个人在山坡中滚下,身后是飞扬的尘土和被他带下的石块,像是攀爬雪山奔涌的雪浪在追逐着他。
如多吉丢掉了刀,用左手护住自己的后脑,他的手背被划破,脸上遍布血痕……他终于稳住了身体,但已经发软的双腿已经不允许他停留在山坡上太久,他仰躺着向下滑,不顾伤痕累累的嵴背,遇到碎石就提前刹住身体用腿扫开,最终一个高大踉跄的身影站在了山下。
地下再次传来轰鸣,但在如多吉耳中,这灾难的警示已经变了。
这是他勇气的赞歌。
如多吉检查伤势,他摸了摸自己的左眼,嵌在里面的石块不见了,他奋力睁眼,只看到微弱的光,他瘫倒在地上,如同一个孤狼一般默默承受着全身上下的痛苦,他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仅有的一只眼享受夕阳化为天际中深红的,象征灾厄的线条,并看着它最终隐没在黑暗中——那些神灵不见了,如多吉拯救了自己,人类正在拯救自己。
黑暗中,如多吉拖着伤痛的躯体,他找到了水,他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的余震,最终屹立不倒,他仔细处理了自己的伤口后,用塌陷树木的外皮充饥,一夜过去,余震渐渐消停,地震的余震是非常可怕的,它可以造成再次伤害,让那些被困在建筑之下的人再也没有存活的机会。如多吉踏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前进,他迫切想要见到一个活人,即使对方和他一样在此刻一无所有,那也是对自己莫大的欢欣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