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识过叶可馨赶路时候那股劲头之前,若说目之所及这些花草全是一个渐冻症患者种出来的,唐牧之怎么也会心存怀疑。
叶可馨不病发的时候状态比谁都好,精力饱满充实,夜晚歇息时也不展露疲态,若是承蒙上天宠幸,她没有在如此花样年华患上不治之症,如今或许已经在国际围棋圈子当中打下一副极好的名声,和她的师傅一起受到首长的欣赏与青睐,前途明朗,平步青云。
但唐牧之是亲眼见过叶可馨发病时的样子的,行炁紊乱之后,整个人倏忽虚弱下来,浑身无力,肌肉开始不自主地萎缩震颤,呼吸困难,连带着似乎炁也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所以我感谢佛道,感谢中医西医。”叶可馨头上还顶着牛仔帽,她解开冲锋衣袖口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和那些孤独躺倒在病床上面感受着自己的精力生命一点点消失的人相比,至少我现在大多时候能作为一个健康人活着。”
“从手相上看,我的生命线短,掌纹复杂,说明是个短命之人,但却拥有了那么多在乎我的人——也就是我的父母、师傅,他们不断向外构建联系,让我的轻贱的命格变得沉重……这是术字门门长魁儿叔告诉悄悄我的一个方法,将自己的命运和那些命运权重大到要以世界的角度去衡量的人纠缠起来,当那些大能撼动改变未来,变不可能为可能的时候,我的命运或许也会因此发生超脱性的转变。”
叶可馨还认得陈金魁。
唐牧之双脚还踏在雪水浸润湿透的河沟当中,听闻叶可馨从陈金魁那里获得的方法,他感受着直冲脚底涌泉穴的寒气,一副似有所悟的样子。
变不可能为可能,这是神仙的手段,而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最大的秘密之一便是——那些古书记录的飞升之人,他们究竟是怎么从一个炼炁士变作神仙的?
成神之路,是一个连“无所不能”的内景都被干扰,强如老天师也被束缚,都无法得到的重大隐秘。
唐牧之对医术所知有限,他目前所知帮扶叶可馨的途径说到底只有一条,那就是八奇技。
按照他的猜想,不论是双全手还是六库仙贼,都能解决这世上一切所谓的不治之症。
八奇技和成神之路息息相关,而很多人命运权重所占比例之所以超过常人,往往也是和这条路交关的原因。
这么看来陈金魁的“暗示”是完全不错的,就算没有唐牧之,叶可馨只要主动和甲申的人和事构建联系,也有概率因双全手或者六库仙贼的继承者得到治愈。
所以说术士就是一群统计学家,他们深知怎么走会称心如意,如何做可以使得成功的概率最大化,就是这个道理。
叶可馨伸出骨感纤细的手抚摸雄星,随后她将缰绳交还到唐牧之手里,“很快就到了,你看那片种着豆角的田,后面就是邱道爷的住处。”
现在是大晌午,两人牵着马绕开竹竿架起的豆角地,一栋比杨烈住处精致些的木屋坐落在山下的森林当中。
木屋房顶披着一层蓝色的塑料布,上面积水未干,水面还有落叶打着转儿,塑料边边角角用钉子固定住,木头垒起来的高台阶,旁边的杂草长得半人高,向阳的房檐上用毛线挂着一串晒干的红辣椒,椽眼成为鸟雀产卵孵雏的老窝,一头白眉老驴在旁边的圈里呼哧呼哧着喘息,见到唐牧之和叶可馨两人来了,像是打招呼一般咧咧趄趄在圈里走动一周,朝他们仰脑袋。
屋内,墙壁的泥皮剥落掉茬,铺地的方石历经踩踏已经下陷,地面上堆积着大大小小的坛子,土灶台上用银色的不锈钢盖阖住防止土灰垒落在大铁锅里面。邱道士将满头鹤发裹在状如屋顶的南华巾帽当中,单薄的兰青色褂子披在身上,脚上挂着紧实的黑布鞋,一双黢黑冻皴的手交叉着捂住下腹位置,细密狭长的白须迎着风律动,他躺在砖瓦炕上一动不动,呼吸声音细微到一般人要凑到他口鼻旁边才能听见。
邱老道在午睡。叶可馨轻声说道:“道爷平常不午睡,估摸着一时半刻就醒了,我们不要打扰他。”
她转身到雄星背上卸下一袋子食盐,唐牧之紧跟着她的动作将米面茶叶一一整好地码齐放置在灶台旁边。
“我们去折豆角。”叶可馨把自己安排忙忙的停不下来,她脱掉外套,撸起袖子走出木屋,迎着高原毒辣的紫外线走进豆角田。
长长的豆角压满枝头,挂满架子。叶可馨由上到下,由内到外顺着豆角长势,利落地掰下成熟的豆角,手段娴熟。
这倒是叫唐牧之瞠目了,他一直把叶可馨当成命途坎坷的娇弱才女看待,哪想到她不但种花在行,干农活也比唐牧之行啊。
说来惭愧,唐牧之两世为人,却少有下地的机会,从前一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后来看书多了,识得五谷,但也一直未亲自下过田地。
“小唐同志~愣着干嘛?怎么敢和群众脱节?”转眼间叶可馨已经拾掇好一摞豆角,朝着唐牧之打趣道。
唐牧之刚下地,邱老道这时间也醒了,他起身坐在炕上迷眼盹一阵儿,然后跳下炕用沾了水的湿毛巾擦干净眼窝面门,只觉得浑身清爽,他看着屋外头忙活的两个年轻人,笑了笑,伸手从炕上拿起一盏茶,顺着茶缸延边吸熘一口,感到喉管热气消去,浑身筋骨也抖擞起来,他呸一声将口腔当中余留的茶叶吐回茶缸;唐牧之和叶可馨手脚轻快,等得他们摘完豆角,邱老道操着陕北话吆喝一句:
“丫头,再不忙来我看看!”
叶可馨听闻这话轻步走到邱老道旁边。
“道爷,我来看你。”
邱老道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抿抿嘴点头:“嗯!炁不像以前那么衰,就是血色上不来,你养的还可以——外边那高壮小伙你带来的?”
唐牧之闻言上前行礼,“晚辈唐门弟子唐——”
话音未落,邱老道明亮的双眼露出一副满不在乎,出声打断他,“欸,别讲那些,咱早不在乎了,叫啥名字讲出来。”
唐牧之看着道士装束,生活如普通农民的邱老道,似乎明白应当如何和他相处了。
“道爷,小子唐牧之,甘肃长大的野孩子。”
邱老道露出洁白的牙齿微微一笑,“那还是我半个老乡么,三十三年我从陕西先逃到甘肃待了几年,天下太平了就往南走到这沓了么。”
唐牧之估算一下邱老道的年纪,这个年纪的老人总是不用公历,他说的三三年应该是民国历,换算过来的恰好是公历一九四四年!
唐牧之记下这个信息,三人攀谈一阵,他说明来意,并向邱老道展示自己的阳神。
“吁——你这娃娃还怪得很。”邱老道眼睛一亮,惊奇道:“练的内丹功?阳神扎实得很嘛。”
“这不是听闻您老人家功夫高嘛,过来请教请教。”
邱老道嘿嘿一笑,“我从来没练过拳脚上的功夫,能给你们这些练家子教些啥?你要问阳神嘛,我看着也没啥问题,底子扎实,肯定是正经内丹,按你的方式继续练就好了,求外人做啥?你要想跟人取经那得找真正有本事的高功拜师傅,功德够了才能练。”
唐牧之倒是听闻这番话的弦外之音:邱老道是知道出阳神后该如何练的,但他对唐牧之这个人还不了解,还不认识,在品德方面他不清楚,就是杨烈门下的弟子也是不敢轻易指导的。
叶可馨适时发问:“道爷,您当年杀了那么多鬼子,怎么可能一点功夫都没练过?”
邱老道一挥手,笑道:“没有~种庄稼的没事练那个做啥?练油锤玩石锁那是跑江湖的人,练的久了关节不好,阴气和阳气不通气,不长久么。我们道家人是养身体养的气血足了,那时间跑的快么打人也狠,小鬼子心术不正注意力不集中,一熘烟的功夫我就掐死好几个,掐完了我就跑啊,那子弹就长了眼似的追,你看看——”
邱老道拉起裤腿向唐牧之和叶可馨展示他右小腿腿肚上的伤疤。
“这就是小鬼子打下的么,我师傅武功好,但早早就在城里被炸死了,我师弟是为了救人,跑起来不轻快么。只有我灵巧,一开始跑到东北干抗战干了好几年就受这点伤——你们年轻人现在也不清楚。”
邱老道起身看到门口的雄星,“哦,还带了马来了,我给你们拿绳子栓圈里。”
唐牧之不好拒绝,邱老道已经上手抚摸雄星的脑袋,抓起缰绳,他意有所指:“这马好啊,也不叫,耐心好。”
说罢便将雄星牵到圈里了,和那头老驴关在一块,锄来一扫帚干土垫在圈里,接连着喂了雄星两槽草料,又用扫帚刷刷马背。
雄星很舒畅地享受着邱老道的服侍,高仰起来马头,引得邱老道发笑:“意——这牲口,心疼(可爱,叫人心疼之意)呢。”
“丫头,没柴火咯,你和这小伙子拾些柴火晚上我给你们做饭。”
晚上邱老道架火做饭,先将唐牧之在理县买来的良品大米煮熟,又捣碎干辣椒炝油制成辣椒油,豆角切成段煮好后,又用热辣椒一拌,香味便倏得上来了。
“呐,这是你们甘肃的甘谷辣椒,油多味道足,你看炝出来亮晶晶的。”
邱老道徒手抓着炝热的小瓷碗递给唐牧之,后者伸出快头沾了沾,随后放到嘴里抿,嗯,是熟悉的味道,和川渝辣味呛人的辣椒不大相同。
邱老道还拍了两根黄瓜,三人便如此吃了一顿朴实无比的晚饭。
食不言寝不语,默默吃罢饭菜,邱老道对着唐牧之笑道:“吃着习惯不?”
“那能行。”唐牧之放下碗快。
晚上温度降下来,邱老道找来铁脸盆在叶可馨旁边架起火,炭火静静地燃烧,不见焰芒和烟气,温度却逐渐回暖。冷风灌进来,吹起一层薄薄的白色碳灰,脸盆里剩下的木炭露出树木原本的纹路……这是夜话的时刻,正趁着唐牧之和叶可馨还没回去杨烈那边的简陋木屋住,邱老道的话也多了起来。
烧水沏茶,唐牧之刻意引着话茬往甲申和阳神的地方去,阳神的话题没引出来,往甘肃和甲申的方向讲,倒是让邱老道思绪回到民国三十三年那个圈子内纷纷乱的年代了。
“我之所以从陕西突然往西边跑,原因是当年出了一桩乱子,你们知道杨朱——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当年有个叫无根生的,全性的人见到他就跟见到他们的杨朱祖师一样,着了魔似的崇拜,听说他也抗日,而且当时在陕西,我想想这是个人物,就一个人跑到八百里秦川四处找寻,想要见见他。”
唐牧之一听无根生的名字顿时就来了精神,没想到这邱道爷还和无根生有点纠葛呢。
但凡当年经历过甲申之乱的老人,都避讳三十六贼和甲申相关的一切事情,因为这件事情里,包括三十六贼出身的门派,这些名门正派显露出来的是贪婪和肆无忌惮的争夺,甲申是这些人灰暗血腥的黑历史,他们自然不愿意同小辈提及。
唐牧之诧异邱老道为什么“肆无忌惮”地讲起甲申的事情。后来他才明白,这位道爷是完全和异人圈子脱了节,他和杨烈结识这么久,甚至连杨烈是唐门门长都不清楚,哪里管谁的面子上有光无光呢?
“这个人和您讲的乱子有关系?”叶可馨好奇道。
“有,怎么没有。”邱老道捋顺白须,“当年这桩乱子的根源就在这个人!我之前是从来没想到过世上还有这种全性,能让一群根正苗红的正派弟子从五湖四海跑来陕西和他结义!”
叶可馨美目盼盼,应是第一次听闻无根生的事情。
“我当时都四五十的人了,听闻这话还说这些年轻人干事情真是没个分寸,后来就发现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外人一参与进去就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