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俞是请假出来参与第三纪的线下笔试的,答完题后他又搭地铁回公司,继续写方桉。
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将做好的三版方桉用集团邮箱发送给直属上司,同时又按规定抄送给了部门大领导。
五分钟后收到上司的回复,问他能不能再赶两版出来,明天中午前交上来,给客户更多选择空间。
李俞检查了下日程,发现明天上午要开部门例会,例会至少会花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也就是说之后他最多只有两个小时可以拿来继续做方桉,而且他的工作总结和下一个周期的工作计划都还没写。
于是他先抽了二十分钟完成这部分工作,之后起身,稍微活动了下身体,去茶水间冲了一杯咖啡,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坐下,开始继续写新方桉。
当他又做完一版方桉,电脑屏幕右下方的时间显示现在已经是22点59分了。
大概半个小时前李俞的直属上司刚刚离开办公室,坐电梯去地下停车场,开车回家。
于是李俞也关上电脑,背起背包,准备下班。
他在考勤机前打卡的时候,部门还有一半人没走,ips屏散发出的蓝光倒映在他们的脸上,让他们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呆滞。
与此同时,对面一条马路之隔的另一栋写字楼里大多数楼层也都还亮着灯。
李俞所在的公司在a座第六层和第七层,李俞看了眼电梯,四台有三台已经停了,还有一台这会儿在二十六楼,他不想再等,就直接从一旁的安全通道下楼。
结果下到第四层的时候听到一阵隐隐的啜泣声。
李俞没见到那个声音的主人,只大概判断出声音是从一二层的平台传来的。
听嗓音是个女生。正在跟家里打电话,边打边哭。
“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毕业来这儿三个月,加起来只有七天没加过班……每天至少工作十二个小时,什么活都丢给我干,领导给我打的分还是小组最低的,当着所有人的面训我,就跟训条狗一样。妈,我真的好累啊……”
李俞不想对方难堪,默默退出楼道,又换了另外一条安全通道。
这一次再没遇到其他什么人。
李俞顺利下了楼,走出大门,斜穿过写字楼前的小广场,右转上了人行横道,走了没几步就闻到了一股香气。
这附近一片区域基本都是写字楼,最不缺的就是上晚班的人。
于是嗅到商机的流动小摊贩们就都骑着三轮车,拉着煤气罐儿,一窝蜂的涌了过来,每到晚上九点后,马路边就全是各种小吃摊,米线、卷饼、炸鸡排……什么都有。
这会儿城管大都也休息了,他们不用再东躲夕藏,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
李俞下午五点把早上剩的半袋面包当晚饭给吃了,正好这会儿肚子又有点饿了,于是就花了八块钱买了盒素炒面。
扫码付款后,他拎着热腾腾的炒面继续向前走。
李俞上班的地方在北四环边上,而租的房子却在东五环外。
这中间还是有点距离的,平日搭地铁通勤时间在一小时二十分钟,尤其早高峰还要再提前十分钟出门才不会迟到。
之所以住的这么远,一来是因为东边的房租便宜,二来还是为了房租能便宜点,李俞当时租房一口气签了两年的合同。
本来之前他工作的那地方骑车三十分钟就能到,但是一年前他跳槽到现在这家公司,花在路上的时间就更长。
好在也没长到不能接受。
毕业后工作的久了,李俞发现自己不能接受的事情也变得越来越少。
走到公交站的时候,那里已经站着六七道身影了,和李俞一样,都是在附近写字楼里上班的人。有男有女。
凭心而论在这片CBD上班的白领们颜值普遍还是挺在线的。
尤其女人们,很多都有健身,体态保持的很好,化妆更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就算在拥挤的地铁上依旧可以稳稳描眉,不管森系、日系还是韩系风格穿搭都能轻松驾驭,平日走在大街上,总能吸引不少目光。
然而现在站台上的四个男人,却没有一个东张西望,只是低头,自顾自的玩着手机。
有人在跟女友发信息,有人在看小说刷论坛,还有在看vtuber直播的。他们背后的长方体灯箱上,交替滚动着地产和医美整形医院的广告。
十分钟后,夜6路公交车进站。
李俞和其他几人依次刷卡上车,找到空位各自坐下。
很多人可能会想当然的觉得深夜时穿行在城市中的公交车会很空,但事实并非如此。
夜班公交上的乘客很复杂,除了像李俞他们这样加班到很晚的打工者外,还有拎着小车的代驾和随身带着睡袋准备抢鞋抢包抢房的黄牛们,穿着清凉去夜店蹦迪喝酒的年轻人,又或是满脸愁容,带孩子来大城市求医的外地人……
冬天的时候,偶尔还会有拾荒的流浪者上车取暖,他们大都挤在最后一排,一言不发,从始发站就上车,一直坐到终点站才下车,坐完一整圈,时间大概在两个小时左右。
这也是他们在这座城市中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取暖方式。
李俞定好闹铃,戴上耳机,把背包抱进怀里,之后将脑袋靠在一旁的车窗上,没一会儿就在颠簸中闭上了眼睛,进入浅睡。
夜6路在钢筋水泥搭建起的钢铁之森中不紧不慢的行驶着。
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轨迹,就像李俞以及大部分寄宿在这座城市中的人一样。
李俞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总是有种被什么给困住的感觉。
最初他以为是因为上一份工作太枯燥的缘故,然而等他换到现在的公司,之前那种被困住的感觉并没有就此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最显着的表现就是交流欲与好奇心的消退。
李俞并不是那种特别健谈的人,但上学时也绝对不像现在这么沉默寡言,甚至在大学还加入过辩论社,赢下了好几场比赛。
不过在步入职场后李俞就变得一天比一天话少了。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在微信群,或者私下什么地方说过的哪句话,就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给利用,化作射向你的暗箭。
也不知道那些表面上一腔正义,跟大家一起控诉公司不合理制度的同事,背地里是不是某位领导的眼线。
谨言慎行,多看少说是李俞学到的第一条职场生存守则。
至于好奇心,李俞也是下午去参加了第三纪那场古怪的笔试后才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好好读过一本书了。
曾经的他对于历史地理,哲学自然科学这些东西都颇感兴趣,私下还找过不少书籍和纪录片,兴致勃勃的看到深夜,然而工作后发现这些乱七八糟的知识在职场上能给他带来的帮助有限。
在这座城市里,大家关心的永远都是KPI,屏幕上的那些表格与数字,怎么让老板看到自己的工作成果,怎么升职加薪,越来越少人会去关心那些无法带来收益的东西。
但是你也不能怪现代人太蒙昧无趣,因为大多数人光是活着就已经很费力气了。
那些专家学者们总是一天到晚在网络上奋声疾呼,说短视频、快餐文学和垃圾手游正在毁掉一代人。
然而他们却又有意无意的忽视掉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当你连续加班好几周,精疲力竭,头昏脑胀的回到家中,你那已经不堪重负的大脑是想要接受诗歌,艺术巨作的洗礼,还是更愿意随便找点黑丝,来盘王者爽上一下?
实际上就连单机游戏,李俞都已经很久没碰过了,虽然遇上打折季,他还是会下意识的屯点今年的大作。
可那些游戏在下载安装完成后就躺进硬盘里,静静吃灰了。
就连看电影,李俞都开始二倍速快进。
他当然也想逃离这样的生活,可是又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
想在这座城市里定居就要买房,而想要买房就要努力工作,不管跳槽到哪家公司,加班几乎都是不可避免的。
而等你加班加到一身职业病,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赚的这点钱跟高昂的房价比起来,只是杯水车薪。
李俞也想过回老家,然而他在三线小城几乎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那里的工资更低,私营企业的老板更不当人,唯一靠谱的选择就是考公。
而不幸的是其他人同样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考公的难度一年比一年大。
有些城市街道办和协警都是研究生起步了。
况且即便抛开难度不论,小地方更重人情而非规则,进入公职系统后还要面临铺天盖地的公文与无休无止的思想建设……
当然即便如此,考公对于包括李俞在内绝大多数漂泊在一线的年轻人来说,依旧是条很不错的出路。
只是李俞不得不面对另一个问题——回到家乡后如果那种被困住的感觉还是没有消失呢,到时候他还能退到哪里去?
工作的时间越久,李俞就越是能深刻感觉到社会就像是某种巨大复杂的机器,而个体则是机器上的螺丝与零件。
没有人在乎一颗螺丝原本想成为什么,绝大多数人只是被粗暴的塞进并不适合自己的螺口中,然后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投入到生产与再生产的无尽循环中。
直到被打磨的血肉模湖,彻底被嵌在那处缺口里,再也无法动弹。